年糕一  

【喻黄|肖戴】醉生楼·西洲曲

*单元性故事联文,为了理解建议从头开始阅读,前文请走tag


西洲曲

此夜无星无月,抬头便是蒙蒙黑夜,天空低的仿佛要把大地揉碎,混沌不堪,整个西洲都被压的毫无生气,从水面吹来令人胸闷的风声,一路带过扎营驻寨顶上飘扬的剑齿豹纹旗,卷过两侧挂起的红布灯笼,红布本就透不出太多光亮,在风中忽明忽暗地摇摆不停,原应被照亮的一条笔直小道也与营后的层层树影一起隐入浓浓夜色中。

窸窸窣窣中甲胄相碰,人头并排而立,手握长矛点地,一下一下破入土中,震得那股风都颤动,头顶红烛摇曳,断断续续灭了几盏也无人注意,身后的铁骑绕营,卷起微微返潮的土粒,在马蹄下翻动扬起,马蹄声幽咽如泣。

随着第一滴雨落下,鼓奏三声伴着号角如炸雷轰响,临洲设案,无相无烛,小道两旁高声不止,每个人右侧敲出的深坑都瞬间被雨水注满,混为泥浆。

浩浩三军兮步丈路千里,

角角钲鼓兮提刀斩虎翼,

思思离家兮魂魄归故地,

铿铿凯旋兮骸骨铸铁衣。

齐声高歌,声传百里不绝。


而全军侧目,都看向那一个地方,小帐帐帘因风而动,再起时从中走出一人,如血般的喜服着身,看不清眉目,细看几分那人怀中竟还抱着一人,金丝捻成的绣线,凤衣只成一半,鬓间一朵绒花,大红衣摆高高飞起犹如要振翅离去的双蝶,阴郁暗哑中唯那抹红劈出一道亮色,他从红烛灯笼下的小路缓缓行至案几,身前站着一位双臂尽断的老兵。

老兵目视前方,仿佛要看穿那深不可测的黑暗,竭尽全力用嘶哑的声音喊出一字,“跪。”

他先人跪下,坚若磐石,身后便是夺地一声。

老兵再次竭尽全力嘶吼,睁大圆目,额上青筋暴起:“一拜——”

跪下的人揽紧怀中人,躬身一磕,起身字字掷地,“一拜,我大国烽烟退,绵延国祚。”

老兵又起声,那血管中的血液贲张,似是下一秒就要爆出:“再拜——”

重重一磕,起身字字同上:“再拜,我万民长无忧,世代福泽。”

老兵哽了半刻,收回不可捉摸的目光,他面向全军,最后起声:“三拜——”

头轻轻点地良久不起,柔声的只有怀中人能听清:“三拜,我二人成鸳配偶,此情长留。”


再起身他面向三军而走,尽头处是一木制棺椁。

“礼成——”

他抱人入棺,不封不树,唯衣衾而已,

“入葬——”

这两个字从人的齿间生生挤出,大雨倾下盖住了所有细微的声音。

唯有高歌似要冲破天际,在这压下的雨幕中撕出一道口子,要镇山开海,要劈天裂地。

浩浩三军兮步丈路千里,

角角钲鼓兮提刀斩虎翼,

思思离家兮魂魄归故地,

铿铿凯旋兮骸骨铸铁衣。


“将军。”

女子声音入微,不断地唤着,所有感官都被封住,光怪陆离的景象一幅幅闪过。

她低头看见脚面上那淡粉的绣鞋,歪歪扭扭的凤穿牡丹,有人从她身前走过,再抬眼竟是看不见人在何处,而手中多了个草编的蚂蚱,有双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回身却不见踪影,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白雾迷蒙,白雾深处一抹红衣,心中蓦然多了丝欢喜。

牛头马面乍地出现在眼前,她吓得倒退一步,“将军。”她喊道,更是无声应答,每动一步都伴着厚重金属碰撞的沉闷,她身带锁镣,被一步步带向迷雾深处。

那抹红衣永在尽头,夹道两旁百鬼吵扰,直到一条河拦住去路,河上有一石桥,桥头上书“奈何”二字,而桥边有一年轻貌美者,自称孟婆,递上碗的手却如枯树枝桠,干瘪地再抽不出新芽,“喝了吧。”孟婆轻声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喝了你便可入轮回,再无牵挂。”她伸出手刚刚触碰到碗的边缘,却被突然冲出的一人打碎,那人懒洋洋地靠在桥边,对她说:“你入轮回也再见不到她,何不留下来。”

忘川流过奈何不知去往何处,眼前人影纷杂,脚下生出小野菊,星星点点,耳边万千婴孩哭啼,“将军。”她口中喃喃自语,而此时所有的画面停止转动,逐渐消散,却是又身处一片白茫茫中,窥不见天地日月,碰不到年月始终,渐渐地白色轮转,耳边出现一阵嘈杂,敲敲打打鼓声不断,人声震天高歌,渐渐地她从不可抓寻的嘈杂中分辨出一人的声音,逐渐清晰。


那人说:“这姑娘怎么回事,睡着睡着还哭了。”

是谁?他在和谁讲话?

并没有人应答,那人继续说道:“你说她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到底还能不能醒来?”

是谁?耳边有雷声乍鸣,无数条闪电自天而引下,进入骨髓烧灼。

“她要是醒不来那不是白费了功夫,唉我就觉得这事不成,白白浪费精……”声音逐渐转小。

头痛欲裂,体内若在烈火中焦烤,两个声音不断交叠,硬生生挤进来,竟是有一丝熟悉。


“将军。”戴妍琦猛然睁大了眼睛,浑身湿透似是从水中刚刚打捞起,脑子里一时承载过多,因因果果缘由缘起乱七八糟如绞作一团的蚕丝,她于迷雾中睁眼,恍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而旁边有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她片刻惊起,细细地打量眼前这个人,“你……”

“在下喻文州,是这醉生楼的老板。”那人答道,没有过多的解释和动作,却是温谦有礼。

恍然入梦中,那点情丝难解,落英缤纷,广袖流仙衣袂飘飘,在桂花树下一人盘膝而坐,膝头置古琴一架,抚琴风雅,指尖流转六弦音律,丝丝入耳,流萤冰冷,莺莺空灵,好一副不理朝夕的风花雪月,只是多少年来,她只得见抚琴一人,而舞剑附乐,腰间环佩叮铃的人却未能得见一面


透过体内那颗运转的精元,这天上地下怨少情多她也窥出几分,只是脸上表情复杂,疑惑不解、惊叹欣喜、顿悟明晰,最后归于平寂,她笑起来有个浅浅的梨涡,但那种平寂仿佛再掀不起任何波澜。

她开口道:“听闻醉生楼有酒名醉生,醉生可大醉一场,一醉可梦三月浮生,不知我可否讨一碗喝?”

“自是可以,不过本店的酒须得用故事来换。”喻文州心下自是清明,也不多问,这期债难分,说不上谁欠谁,也谈不上谁该还谁,而这情字最是难解,心甘情愿罢了,都是值得的。

戴妍琦脸上挂着的梨涡愈发深了,能添二两酒进去,再酿得滋味醇厚,看看她是醉是醒,这酒是甜还是爽辣,“仙君可曾听闻一个名为巫溪的村子……”


巫溪村四面环山,唯有一条用于灌溉饮用的巫溪也是从北邙山的地下河渗出来的,溪水清冽甘甜,终年不断,贯穿整个村子,中间有两条分支而向西南,最终汇入东华亭再由山底而出,整个村子被包裹的密不透风,无外人往来,村里也无人出去,不通文明不通商贸,自给自足已有百代,不知山外朝代更迭,岁月变迁,除偶有迷路从山头滑落的人外,也鲜少有人得知巫溪村一名。

巫溪村因巫溪得名,也因世代崇尚天权神授、巫觋衍术而得名,宁静无外物所扰,全村亲如一家,相安千年,两百年前曾有一巫祝于腊月寒冰而坐,夜观天狼星黯淡而子星陨落,便在山中石台上刻写下预言,解读后可得:巫溪村于两百年后遭灭顶之灾,无人幸免。

后世的巫觋们观星占卜,皆只可得灾祸,无可知因由,更无可知破解之法。

此年便为灾祸之年。巫觋闭关不出,长者皆惶恐难安,而对于尚不明事,纯真活泼的孩童来说,此年也并无不同,正是春日芳菲,寒泉解了冻,捣衣声闻数十里,清风带来油茶饼的清香,溪边有孩童拿着棒槌捣乱,岸上纸鸢漫天,“唉,放线,快放线啊。”声音清脆如银铃,笑声朗朗,踏过青草的鞋是软的,往上看是青蓝色灯芯蜡染裙,裙摆暗绣着飞鸟鱼虫,裙头则为初春杨柳,裙片飞扬带着女孩的灵动,手腕处带有银镯,发间配有银梳,皆以小银铃作饰,跑动时叮当有声,洋洋盈耳。

小姑娘跑累了,便绕到一浣衣人后,偷偷从后面捂住人的眼睛,但笑不语,眉眼弯弯好似天边新月。“阿妍。”一下便猜出是谁,“都十六了,还这样玩闹。”声音温软,就知不是有意责怪。

“哎呀。”戴妍琦松开了手,扭扭身子,“阿娘~”莺莺软软地撒娇,有些不情愿的在人身旁坐下,趁人在忙没有搭理便偷偷褪了鞋袜,蜷起脚趾在水边试探两下,“嘶……真凉。”干脆咬牙把一双脚全都塞进了水里,冰冷的触感从脚底直漫到全身,她双手扶着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被人掀了一把,躺倒在地上,咯咯地笑起来。

“臭丫头,不嫌冷啊。”阿娘指着人鼻头戳了两下,戴妍琦揉揉鼻子,上面还沾了点油茶饼的渣子,“咦——”皱着眉头趴在河边洗了干净,重新穿好鞋袜后趴人身上央求道:“阿娘,你看这山间雪化了有些时日,您就放我去后山挖些笋子呗。”

“不许。”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哎呀,阿娘~”小姑娘摇着人的胳膊越晃摆动越大,扁着嘴声声叫着不停,“日落前我就回来,我年年去的。”

被人磨不过,阿娘才稍稍松了口,还没等多加安排,戴妍琦便跑得不见了人影,蹦得如兔子般快,远远地还听人喊着:“谢谢阿娘。”

山间幽静,但春日一到各种各样的动物也开始活动,丛林中窸窸窣窣,头顶偶有鸟鸣,戴妍琦一蹦一跳地踩着山石而上,石苔满布,总有脚下不稳的时候,她摇摇晃晃也半点不慢下,叮叮铛铛在这山间回响。也不多时,便能找到旧年的竹林,只是现在为时过早,笋子还未完全出土,戴妍琦寻了一圈才找到几个能吃的,蹲下用小锄头慢慢抠出来,放在身后的竹篓里背着,“春风吹面薄於纱,春人装束淡於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滴哩哩哩哩……”哼着歌谣继续往山上去了。

虽是初春,但山中树木种类繁多,不少已是枝繁叶茂,遮蔽的只能透过零星日光,渐渐垂晚戴妍琦也未注意,被闷了一整个冬日,奔着往山头跑去,直到星月换红日,戴妍琦站在山顶时才反应过来,还算玩的尽兴,小姑娘收整了满满当当的背篓,才悻悻离去,只是没两步,不知怎的吹来一股劲风,戴妍琦一时没站稳摔倒在地,她揉揉摔痛的屁股,“怎么回事啊。”

突然全身的银铃响动不止,银镯上有老巫祝刻的护身纹,戴妍琦环顾四周,并无异样,才刚刚站起,却不知被什么缠住了脚,还未看清,便被那东西使力拉倒,滚了下去,夜深上山来寻的村民们,只拾到遗落的竹篓和四五个笋子。


又是那个梦。

“久不见喻仙君,可是去人间快活了?”

对面的人淡然一笑,回道:“一直说天界困闷,如牢狱受刑,行若钉坐若毡,腹背如芒的可是谁呀?”

“那就不知了。”

那人假装回忆,半晌得出个结果:“我怎记得无上剑仙曾为讨酒吃时,说过这番话。”

“定是仙君记错了,有仙君在,牢狱都能快活几分,更何况这天界幽旷,本剑圣最是爱往仙君这跑,那人间几日流连怎比得上仙君这的佳酿呢。”

那人笑意微露,显然是知道这人会怎样回答,摇摇头承道:“你啊。”

戴妍琦想这两人关系定是不寻常,只是自小入她梦,也不知是什么因由,这梦中仙君清雅,着实好看,只是另一人为何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眼前一阵飞花而过,便是梦醒了。


“醒醒,姑娘醒醒。”戴妍琦揉揉眼睛,天仍未亮,许是刚才滚下时磕到了头,十分疼痛,“姑娘,姑娘你醒了。”戴妍琦寻声而视,竟是看不见人影,她扶着一旁的树干想先站起,却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戴妍琦自小胆子便大,她想若是坏人这命如何留到现在,便对着四周问道:“你是谁?”

“姑娘,我在这。”戴妍琦细细倾听,从四周而至中心,最终发现这声音竟然是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吓得瞬间往后挪了几下,只是声音在体内,这再退也是无法,“你是谁呀!”声音带了些颤抖,手腕挥动着银铃铛铛。

“姑娘,你别怕,我不是故意的。”那个声音也有些微弱,字字诚恳,“对不起。”


戴妍琦才知自己的身体里竟是住了一个妖来。

它生于夏至,本是一株普通杂草,有幸得一鬼成仙时在它身旁,便吸收到一丝灵气,又因它纯净则开了灵识,但草要成仙,须得先修炼为人形,再以人形修炼为仙,这化形便成了它的头等大事,只是这株草修炼不得要领,百年才结出一颗精元,千年才化为人形,化形时花和叶各取了一半精元,一分为二,男妖为竹沥,女妖为将离。

两个妖怪同根同生,自灵识初始便相知相伴,其间爱意自是不必言明了。他们天性纯良,并不执念于得道成仙,便不惧岁月脚踏实地的修炼,能有人相伴已是幸事,小妖不经人事,心中也无杂念,是世间至纯,却也最容易被利用,妖界也有争权夺利之事,当用将离修为威胁时,竹沥便妥协了。

他二人皆不愿祸害人世,从未杀生,只是竹沥在为妖洞困得久了,也终是被邪气入侵,从此性情大变,时而温柔如常,时而暴躁不听人言,渐渐地更不受控时,还会伤及无辜,与阻止他的将离大打出手,将离千年以纯灵修炼,又怎敌吸食了邪气的竹沥,此次她修为大损,人形无法凝聚,情急之中逃入在荒山中寻路的戴妍琦体内,以此防止精元被夺。


言尽至此,“我没有想害你。”

戴妍琦想救人则为善事,救善良的小妖也为善事,她并不怪将离,“那等你什么时候修养好了再离开吧。”

“对不起。”将离竟是啜泣起来,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人体所承有限,我本想借一寸之地,可是我以前也没有尝试过,进入时有几丝纯净之气从你体内脱离,片刻消散。”

戴妍琦疑惑,她不觉得自己体内缺少了什么东西,眼下除了四肢乏力,也并无更多不适:“那是什么?”

“是你的一半灵魂。”将离答道,如若得知有此结果,她便是精元破碎也不会进入人的体内,“对不起。”灵魂消散于旷野,便是再也寻不回的了。

“无事,嘿嘿。”戴妍琦硬是挤出一丝笑容,“无事无事。”她仔细回想这十六年岁月,该记得的事情件件清晰,想必是没有什么影响。

体内的声音再次响起,将离说:“多谢姑娘,为报姑娘大恩,我可窥天机知未来,只是这事需具体。”

戴妍琦大喜,她问道:“可否问巫溪村灾难缘由?”

俗语有云天机不可泄露,因天机一旦泄露,这因果缘由会随之改变,将离以最后一丝灵力探得天机,却无法告诉戴妍琦,她只能说,“姑娘若是信我,则依我之言行事。”

戴妍琦从那日的山头翻回去,寻着小路回到了巫溪村,距离她离开那夜已经过了大半个月。

“小戴姐姐回来啦!小戴姐姐回来啦!”曾经玩闹的孩子们欣喜地围上来,一路边跑边喊,但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呢?戴妍琦被孩子们簇拥着,她才发现那些长辈们竟是没有半点喜悦之感,他们面色凝重,站在田间无人应话,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

回到家时,最年长的巫祝竟然就站在院内,她颤颤巍巍走向戴妍琦,用牛尾在她头顶画过三圈,“你不是一个人回来。”巫祝开口道,“你体内有妖气。”

身边本围着的人瞬间散开,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这丫头自小的眼目有异,能视人不能视之物。”“是了是了,小时候经常一个人玩,还笑的可开心了,和旁边有人似的。”

戴妍琦的表情瞬间凝固在她的脸上,冷眼看着身边的亲人竟是陌生非常,无中生有信口开河到令人发笑,而她唯一的稻草——阿娘被挤在人群之外,冷言冷语中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眼睁睁看着女儿被人架走,露出悲切又无奈的神情,戴妍琦被关进了西青石洞,石门一合,长明灯一盏,再无他物。

“姑娘。”平日将离并不会控制戴妍琦,她只是规规矩矩栖息于此,“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你不是告诉我解救村人的方法了吗?”戴妍琦安慰道,但她又如何能没有点怨气,她从小长大的家,看她长大的巫祝,笑脸盈盈的邻居,她的阿娘,竟是一时之间冷漠至此,半分余地都不留,她自知无法辩解,因为现在她的每一句话皆受妖蛊惑,她不能有所行动,因为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会造成今年的灭顶之灾。

石洞寒冷,戴妍琦只得往更深处挪动,“啊!”那深处的黑影下,竟是白骨累累,堆积如山。她才恍然想起,这些年不幸滑落入村的外人,再也没能从东华亭出去,因为今年是灾难之年,外人皆是害虫,来者皆困于西青石洞,困死都不得脱。


“讲完了,嘻嘻。”戴妍琦荡着双腿,双手撑着下巴笑出梨涡,她看着喻文州半天没有说话,喻文州也只是摆弄手下的酒器,并不追问。

只是这喻文州不追问,倒有人急了,那人正听得津津有味,半晌不见下文,扔了讨酒的客人,三两下绕到人前。

这个人剑眉星目,话语间干净利索略带张扬,眉尾和眼角都上挑显得精干非常,而这声音嘛,倒也熟悉的很,戴妍琦努努嘴,在脑海中翻腾了半天,是了,梦中听得却不曾见过一面的便是这人了,无上剑仙黄少天。

可又是她该见过的人,只是那时黄少天早已不是剑仙,而是起灶劈柴,拿着杆木枪便敢往前冲的小卒子,风吹日晒的皮肤渡了沉沉的黑,他又总是爱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勾得眼角缝都笑起来,滔滔不绝说着他这几日的丰功伟绩,说腿上这点伤是勋章,等回去了可以领赏金嘞,被戴妍琦按着坐地上,抱着那条腿缠了两圈布,说找着草药再给他换上,但这军中最是人多,乌泱泱过去谁不带点刀疤剑痕,戴妍琦也再没能看见这个小卒子。

见人仍是不开口,黄少天更是急了,“我说你这个小姑娘怎么回事,莫非想骗酒喝?”

戴妍琦又细细看了眼人,心中明白几分,也并不想确认什么,只是视线从喻文州身上又绕了一圈回来,才缓缓开口答道:“北邙山外战火不断,山后便是乱葬岗,伏尸百万无人收敛,尸毒混着地下水流入巫溪,整个村子的水源只此一处,你觉得灭顶之灾为何呀?”

“可我游历时曾听闻,巫溪一村并非中毒。”黄少天靠在柜台上,一切都窥探分明的眼神看戴妍琦:“我听闻巫溪村是被人屠杀,一个不留,怎么偏你活了下来?”

“我运气好呗。”戴妍琦并没有搭理黄少天,她盯着喻文州手边那坛醉生,只得再次开了口,“当第一个人中毒后,我便对巫祝说出了缘由,我与将离半个月都在外寻找解救的草药,那时我以为我能救大家,但他们吃了药未见好转,便说是妖邪所致,并无人信我,而……”


天机不可泄露,此因果已改,即使村民信了她又有何用,阿娘最终是舍不得女儿受此折磨,被已经疯狂的村民打死在西青石洞门前,戴妍琦都不曾得见一眼,而这石洞中的岁月难捱,戴妍琦已是伤痕累累溃烂不治,他们逼她说出真正的解药在哪,而他们又不信她。

“将离,将离?”戴妍琦声音微弱,她还能隐约听见石洞外声音嘈杂,并不同往日,而将离一直用灵力为戴妍琦吊命,也是虚弱到极致。

“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当石门破开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立于洞门,一身紫衣,袖口和腰间绣着蜘蛛暗纹,他说,阿离,我来救你了。


听到这黄少天恍然明白,急着打断人的话头:“是竹沥杀了全村的人,只为了救将离出去?”

戴妍琦瞥了人一眼点点头,“只是竹沥性情不稳,出去没多久便又受控,我和将离再次逃脱,已是将死之人。”

“他都知道。”黄少天笑道,成竹在胸,“不然怎么能刚好捡到将死的你。”

戴妍琦自然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也自然明白自己快活十六年一朝事变的点点滴滴有人比她更清楚,肖时钦——在她奄奄一息时救了她的人。


肖时钦受冥王之命,引一怨鬼送还给司法仙君,路经人世,叶修曾告诫他,戴妍琦必定十世平安无忧,切莫相扰,否则一时不察改了命数,那便是改不回来了。但此生已跳出十世,这一世功德罪恶、命途顺厄、生死浮沉,除生死簿外旁人都不得而知。而此次出行前,冥王难得上心地安排了送魂一事,又展了生死簿,告诉肖时钦,此生的戴妍琦命数已尽,让他快些回来,不然过了忘川,两人就无法相见。

生死有命,生死簿无可更改,作为冥王护法之一的肖时钦更是清楚,但当他眼见戴妍琦卧倒在地,那双手用尽了力气拉着他衣服后摆时,肖时钦便动摇了,去他的冥刑礼司,他忘川不渡,在幽幽冥河中守得戴妍琦十世轮回,远远得见一面,这一面就算是偷来的,又如何能够。

他损了半世修为逆天夺命,也只能说是续住口气,而戴妍琦体内有另一股力量与他输入的元力相抗,怒目而视,“大胆小妖!”长枪出于手,银制枪杆雾气萦绕,枪尖对上塌上的仍昏迷不醒的人问道,“为何在她体内?”

“闪影?”将离认出这柄枪,神兵谱上位列第三,持枪人乃冥王坐下四大护法之一的元命真君,传闻元命真君最是守规约礼,大事难决时冥王虽心有定数,但还是会询问他的意见,而冥王每每偷懒时,也最是怕他,“真君饶命!”说出此间原委,将离成为第一个在闪影下讨回条命的妖。

肖时钦并未与她多话,手腕微抬,闪影自行归袖,强行把将离的妖力压迫至零,再次传送真元,他唤她,“阿妍。”

戴妍琦未醒期间,将离看顾有加,肖时钦回地府禀报送魂一事并丝毫不隐瞒强改戴妍琦命数之事,冥王一直把玩着腰间的黑玉,并无责怪之意,只是叹口气道:“你保她又有何用?”

肖时钦躬身诚恳,话语不卑不亢,字字坚定:“阿妍此生功德未竟,下一世必然命格有损,我只愿她能再顺遂一世。”

“罢了。”冥王双手一展,生死簿显形,人间巫溪村戴氏,查看一番,合卷摇头说道:“可你保她一时,如何保她一世。”

肖时钦没有答话,叶修能出此言,必是生死簿上记载有变,许是不多日后,戴妍琦依然会死,偷来的命数,又能撑得了几时呢,但倘若有人问他,半世修为,才换她几日平安,值得吗?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值得。”


戴妍琦醒来时肖时钦正捧着碗粥看着她,她伸出手要去探那人的眉骨,“多谢救命之恩。”戴妍琦笑道,又有些疑虑,她细细地摩挲,也不管知否符合礼数,最后确认般地问道:“你竟不是个妖怪?”

她又怎么可能记得我,肖时钦收回方才因人的动作而多做的念想,也是疑惑非常:“姑娘何出此言?”

戴妍琦欠了欠身子坐起,主动接了人手里的白粥,毫不扭捏地大口吃起来,停歇的间隙给人解释道:“我自小左眼视物有碍,偏偏非人间之物看的最是清楚,方才见你……”又砸了口粥,也不好直言,便说道:“见你丰神俊秀,嗯,丰神俊秀。”还点点头冲人笑起来,再次确认道:“你果真不是妖怪?”

肖时钦一时哑言,不知该作何回应,看着戴妍琦此般模样,同往日并无差别,昏睡时肖时钦并无暇多思,至此时便是一股暖流潺潺而至,把整个心包裹的密不透风,恨不得整个融掉,他想抚摸人的发间,做了多少次的动作,此刻却是伸出手而停在半空,顿了半晌还是收了回去,他眼角带笑回答她:“实不相瞒,我是冥官。”

还未等人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肖时钦又注意到刚才戴妍琦询问中出现的问题,问道:“你的眼瞳可否让我看看?”

戴妍琦很是听话的把身子前倾过来,双手把白粥的小碗捧在小腹上,睁大了眼睛,而肖时钦只是闭了眼,不多时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而戴妍琦也眼皮困乏,竟是一眨一眨地再也撑不住了。


四周声音凌冽冰冷,一片虚空,重复问道:“你可知罪?”

戴妍琦只觉得这副躯体被强压跪下,体内似是要炸裂,抽筋剥骨地痛,而从喉头间挤出的却是冷笑:“呵,不知。”

虚空尽处皆是夜夜入梦之境,孤冷月宫,满天桂花,树下一人抚琴,一人舞剑,身边白兔一群,黑兔一只,石案上佳酿一坛。

而她手中握着那柄如碧玉般的剑,随之一齐跌入无间的万丈深渊。

肖时钦连忙把戴妍琦拉回,四目相对冷汗森森。

竟是如此,穿过戴妍琦的层层梦境,最深处那丝游离的灵识,竟是当年魂飞魄散的无上剑仙黄少天的一缕魂魄,怪不得梦中只能得见喻文州一人,因这都是黄少天残破的记忆。


“他救了我,对我的照顾细致入微,他还送了我一支簪子,说我戴起来很像他的一位故人,他用草给我编蚂蚱,说他的那位故人最是喜欢。”戴妍琦仍旧晃着双脚,托着下巴,明亮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后面的故事你皆是亲眼所见,而更前面的故事,他曾讲与你听,他亦是帮我讨了这碗酒,好让我混沌过后放下执念,而我还白许了你这些故事呢。”这句话显然是对着醉生楼的老板喻文州说的,而她也并不在意人是否应答,近在手边的酒,一碗一碗倒满,又一碗一碗饮下。

黄少天看着这个姑娘,明明方才讲故事的时候灵气逼人,梨涡微深,为何现在仿佛喝尽了悲伤,可若说那日的事,他也在场,怎就有一丝堪不破的东西。


那日的天气最是糟糕,天空被劈出一道道光幕,洪亮的雷声紧接其后,一道光伴随着一声雷,卷起的树叶都震得微微颤抖,随之便是噼里啪啦的雨点砸下,织密成网汇聚为河,黄少天正收拾完最后一桌残留的酒器拿去后院,醉生楼却被人踹开了大门。

凉意瞬间被风带进了酒馆,正对门在柜台后整理酒牌的喻文州发丝被吹得乱飞,一时之间阻碍了动作,颇有些无奈的拢好发丝,才注意到破门而入的人,只是清淡地说道,“把门关上。”

来者湿了个透彻,墨色的衣服看不出狼狈,紧贴在人身上仍旧是风度不减,面色偏白该是地府中人的一贯特点,只是怀中横抱着个人,水珠顺着那人的发梢和指尖滴滴答答的落下,青黛色的罗裙铺展而下,双眼微合如熟睡,呼吸浅薄似蝉翼,是个姑娘。

“怎么回事?”黄少天听得什么动静从后面拐出来,见喻文州不答话便热心的去帮忙,给人引着路进了后院,“快来把人放下,这姑娘怎么了?我说你来错了地方,要不要我帮你去请个大夫?”

肖时钦早已打量完眼前的人,任由黄少天啰嗦一番,只是紧了紧怀里的人稍微后退了两步,直等到喻文州过来才放下怀中人。

喻文州只是看了两眼,便皱眉问道:“她魂魄残缺,何故?”

肖时钦言简意赅,原是戴妍琦身体好转后三日,他因公务被叶修召回冥府,而再回来时,竹沥的魔剑已经搭上戴妍琦的肩头。长枪出袖,带起黑雾,一枪便迅疾破空,把魔剑从人身上挑开,不过一招,枪尖已经刺穿竹沥的丹元所在,“抱歉。”肖时钦开口,并没有收回闪影上的力气,他直直站在那,看着竹沥体内的邪气和妖气一齐溃散,那颗丹元碎裂成渣,“他已被邪气侵蚀,无可挽回。”

将离跪倒在地,透过戴妍琦的眼睛,她亦能清楚看见被完全控制的人,“元命真君,我无从恨你,只是我不愿再与他分开了,对不起。”说罢从戴妍琦的体内飞身而出,化作一丝丝灵力修补着那颗破碎的丹元,最终合二为一,破窗而走。


肖时钦凝聚灵力,竟从破天的雷电中取出一物,如斧如锤,递交给喻文州:“还请喻仙君帮我把精元引入她的体内,可保她一世安好。”

“天雷引。”喻文州眉头一动:“王杰希那人怎可借给你?”

“人情而已。”司法仙君也有愿倾其所有毕生珍视之人,七十二道剑气所伤的怨鬼身上沾着王杰希的仙气,肖时钦笑笑:“情之一字,你我逃不过,王杰希也未必可以。”

那日天雷滚滚,自天而下皆向一人,身形具裂从中取出精元一颗,引入塌中女子的体内。

当叶修看到一缕游魂时,只是收住了那缕游魂带入幽冥之界,“本王好不容易找到你补上护法之位,你为了她应了,又为了她弃了。”封印幽冥之界,叶修站在奈何桥上看着那不见边际的忘川,孟婆端上一碗汤来,“冥王要不要尝一口?”

“现在喝,岂不是太晚了点。”笑语言毕,拂袖而走。


无上剑仙黄少天七次伐冥,四大护法剩其三与他第二次交战于忘川之畔,昔冥府久乱,唯心不稳,黄少天再斩一护法沉入河底,忘川底暗流激涌,竟是裹着那缕魂魄入了轮回道,其后皆不赘述,而最终弱水上下分天冥,叶修归冥后重治渐安,就在冥府刚刚平顺下的时候,肖时钦不知轮回几往,便是回来了。

因冥府动荡,魂狱尚关押着众多无从轮回者,肖时钦路过的时候,万鬼凄厉,声若婴啼,着实把叶修也吓了一跳,后经盘问,才知这里关押的大部分鬼都死在肖时钦的长枪之下,“你倒是英勇,近几年大国边境传有一杀神神将,便是你吧。”

肖时钦只是中肯答道:“为国而已。”

“又不是夸你。”叶修挑挑眉,心下几番盘算已是有了结果,“既是你造成我地府轮回堵塞,你也该帮忙疏通疏通。”

肖时钦却不知冥王何出此言,只当是真,却又不愿留在地府,问道,“我爱妻逝于两年前,不知她可轮回?”

叶修展开生死簿问了名姓故地,啧啧嘴颇有无奈:“她生前可是行医?”

“正是。”

“这就是了。”叶修仔细翻阅:“她为三军将士舍己薄命,魂游地府时带着正音战歌,是无上功德,此后必平安顺遂十轮。”

肖时钦刚舒展眉头,还未问话就被叶修接上:“而你虽为国而战,却是杀伐过重,身负罪孽,此后必命格孤异十轮,此十轮内你二人不得一面,否则牵连她的命数。”

“好。”肖时钦只是应道。

叶修收了生死簿,悠悠开口道,“十世之后也难保你二人有没有缘分,不过你若留在冥府,那她世世轮转,你们都可在奈何一叙,岂不美哉。”

人神死而为魂,魂封精元为形而为鬼,冥王四大护法终是寻回一位,肖时钦位列元命真君。


这天上地下但凡有点过节的仙君都知晓肖时钦留在地府所为何事,喻文州安顿好戴妍琦,收手便露出往生匣,眼瞳内的那缕魂魄被引入其中,从此她再也不会被梦境所扰,而肖时钦最后留在醉生楼的故事,才是她最该在睡梦中窥见的过往。

渭城又迎来雨季,喻文州立于门前一直没有收回视线,黄少天叫人回去,说有桌客人要添酒,他怎么都找不到那坛,隔着细密雨帘,仿佛又回到那个雷劈电闪的雨夜,蓦自叹了一声:“你说这换得了什么呢?”

喻文州没有答话,转身去帮人寻那坛酒,肖时钦抱棺成婚,生死簿都未入肖氏,他苦等十世皆不敢于现世见她,如今被压幽冥不知还能否归位,喻文州淡然一笑,“怕是只有不愿放下的痴人才懂吧。”


醉生酒一醉三月,睡梦中所有的记忆在她脑海中翻涌。

春雨过后青石板洗刷的干净,一双绣鞋从上面欢快地跑过,手中拿着草编的蚂蚱,已经干枯地快要碎开,泼墨的发间簪一支白玉桃花,她唤道:“将军,你回来啦。”

而她同样记得那人披星戴月回来相拥时透过甲胄冷器的寒,记得她潜入医庐萦绕不散的药香,记得三军将士的病痛,记得舌尖百草的苦味,她风雨追随肖时钦一世,在军营中藏起大红的嫁衣,夜里偷偷取出,映着将熄的火绣那金丝银线的凤,她想:“待这衣成之日,她便要嫁给她的将军。”

如今梦已醒,而那点过往,就让她先留在记忆背后,直到这一世结束,直到幽冥之界再一次被打开,也许那时,一切都是值得。


戴妍琦走出醉生楼时是个黄昏,红日薄暮,紫霞满天,手上的银铃叮叮当当,脚步轻快,裙角带过地面的小草,摇曳生姿,她虽不知今后该去向何处,但眼前皆是光明。


*“春风吹面薄於纱,春人装束淡於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李叔同《春游》

*感谢阅读,实为愧疚

2019-09-18 评论-7 热度-217 也为故人饮酒醉生楼喻黄肖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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