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糕一  

【苍山雪·番外】新桃换旧符

*喻黄婚后逛街的小日子

*街头技艺有参考《东京梦华录》

 

新夏五年,岁末大寒,喜气盈盈。

 

天未明,月光映出红墙内一地银霜,正道已经扫出了路,雪还堆在墙根底下似连绵不绝的山脉,也不知哪个好顽的宫人,在安顺门桀鹰下立了个雪人,一旁红绸衔远,三丈便挂一红灯笼,人影忙碌却很少闻话语声,只是那个踩着梯子往门头挂彩灯的人脚下不稳,惊叫一声被下面簇拥接住。

“诶,你这个怎么是双龙?”宫人摆弄着那个彩灯,这宫灯纹样多为龙凤,或富贵牡丹,或吉祥如意,又有何人敢比天龙呢。

“嘘!”小丫头狡黠地眨眨眼,提着那彩灯装模作样地回道:“这天上龙,地上龙,宫中龙,龙虽龙,龙非龙,自有龙擒龙,叫龙飞不得天,下不得地,出不得宫,这双龙纹饰,自是镇国大将军最喜欢的。”

“瞧这丫头,怕是嫌脑袋重的压脖子了,是镇国大将军喜欢,还是皇上喜欢?”

小丫头摆摆头,顺着众人扶着的木梯再上去挂好那盏灯笼:“大将军喜欢便是皇上喜欢。”

瞧瞧这话讲的,任谁都觉得有些道理了。

这旁灯笼刚刚挂好,遮了天光映雪,就见三两老臣结伴而来,脚下小心翼翼,面上说说笑笑,近年边陲战乱已止,南边的洪涝也治理妥当,开了三个月国仓,粮食各分而下,现如今百姓安居乐业,是鸿福之年,也开来年祥瑞。

时辰已近,殿外也逐渐热闹了起来,且说这一年将尽,好事多磨。这家又许了那家结好姻缘,一会求得皇上赐婚,可算是体面,这又说下了朝不能久候,听说长宁王世子又添麟儿,赶着年关要备份厚礼送去,不能失了礼数。

众人拥着年关才入朝拜贺的王渭说老相爷一会少说几句,难得无事可奏,可别因着那选秀之事再惹皇上动怒,多站半个时辰,耽误回家,王渭捋捋花白的胡子,摆摆手道:“老夫辞官多年,朝政之事莫提,一把老骨头,只等着含饴弄孙讨乐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三言两语尽是喜气,上了眉梢想掩也是掩不住的。“大人快请吧。”你推我谦地有序踏入太阊殿,顺次而立,躬身行礼,静候天子。

“铛——”朝钟奏响。

殿下叩拜,王渭腿脚有些迟缓,压着那股子疼才叩下去,就听见头顶人声匆匆,“不好了不好了,皇上离宫了。”王渭大惊抬头,那人正是皇上的贴身侍者,手中拿着一卷薄纸,面带惊慌宣读:“新春大喜,诸位请回,朕择日便归。”

这短短三句话,哪里像是皇上留的,大家瞪眼互望,谁也不敢走,谁也不敢出声,只等着老相爷接过那张纸,确认是皇上亲笔所书,气的胡子都翘了起来,眉毛也挑上了额,“国不可一日无君,快快去寻皇上啊。”捧着纸的手颤抖,恨不能把这几个字揉碎。

“父亲。”王杰希上前接住那张纸安抚着老相爷:“皇上自即位以来,循规约礼……”被王渭出手打断,王杰希停了片刻话头一转,“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此举有失风尚,孩儿这就去办。”领了父命,带人而下。

 

大夏九百年来风雨飘摇,有多少更迭换代,风流暗涌,天翻地覆谁得知,有雷霆万钧之能,造就这千里江山的安稳。上一次入这白陵城也是新年伊始,山寒水冷不见人,雪上空留马行处,转瞬十载春秋过,西山防线固若金汤,此时的城内正是龙飞狮舞,宝马雕车,热闹非凡。

马车压着地面半融的薄雪而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车辙,“吁——”好马在这等着,赶车人急匆匆去采买。

“出来了吗?”车内有一人声问道。

“我看看。”只见一人掀开那车帘,探出个头来左右环顾,便招手把另一人带了出来,“快走快走。”

赶车人才领人抱了满筐各式各样的新鲜果蔬装进车内,车帘被微风吹动帘角,一切都似没有发生。

黄少天拉着人跑了一路,转身不见那辆车才停了下来,他倒是没什么,从小摸爬滚打到大,这点脚程还不足他日日训练的十分之一,只是有人高位软塌的惯了,竟是有些气喘,从鼻翼间吐出丝丝白气来,“皇上坐久了,是不是忘了这双腿的用处?”有意去挑人话。

喻文州正是想提醒人,“唤公子、先生都可,切莫再提那两个字。”

黄少天听得才来了兴致,这人怕真是皇上坐久了,勾起人腰间的佩玉,向前一拽,那股热气全烘上耳边,“喻文州,当真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吗?”

看看这天下之大,还有谁敢称呼天子大名,他现在记得清楚,也不知当初怎就忘的干净,如此想喻文州才觉是出来对了,“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黄少天转念一想,便知道喻文州说的何事,这少时的亏,总要讨回来些,他倒要看看这人如何讨。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王总是要被困在方寸之地,所以喻文州想出来看看,借这白陵城窥一窥大好河山是如何的风调雨顺,才好与民共福。

这白日已是热闹非凡,家家户户换了楹联,黄少天一路挨个读过去,想起什么似的偷笑着给喻文州说道,“我幼时便顽皮,每年初一天不亮就跑出来,郑轩或景熙跟着,你猜我们干嘛?”

喻文州摇头,他幼时还没能出来过。

谁知黄少天竟得意起来,眼看着那一对对喜气的红纸继续说道:“我们走街串巷撕春联,扔地上就跑。”看着喻文州疑惑的神情继续道:“之后上了山,连春联都没得撕,实在无趣的紧。”

喻文州想,压根没看出来你还无趣了,整天跑的不见影,也不知让阁主找了多少次,黄少天颇有点怀念的凑上一家客栈的门口,“想想现在再干这事,父亲也不会用藤条抽我了。”说罢抽回了捏着被风吹起下角的手,眼前一个孩童风似地跑过,才躲过一劫的红纸又发出熟悉的撕裂声,下角的一截在远去的孩童手中飞舞渐远……

“我们再这样站着,怕是老板出来要寻我们了。”喻文州一句话让黄少天恍回神来。

 

两人行至集市,天光大白,街上游人已集,或馆宴相庆或挂彩结棚,而两廊之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这些年黄少天也难见此景,自是兴致大好,看那高空悬索、凌空上竿也忍不住凑进去叫一声好,眼见着彩幡悬于竿上,那艺人口里的都是吉利话,说着当今圣上仁爱开明,谋百姓福祉,天佑我大夏永安。

“还不快给点。”黄少天说归说,也不等喻文州反应,自掏了人腰间的荷包,取出二两来放在那讨钱的铜盘里,等来几声“谢谢大爷,福寿安泰”。

喻文州嗤地笑出声,被人一眼瞪过来,可是半点不少的盈盈笑意,说道:“这位大爷可是看的不尽兴?只能在下露两手讨大爷欢心了。”

黄少天只当是喻文州逗他,正欲转身离去,却是听见三两声滑音,只见喻文州寻了个石台坐下,琴把搭手,琴筒靠腿间,一手按弦,一手持竹片轧之,其声清亮而远,过了前两转音,喻文州轻声哼道:“子兮子兮,如此良人,鹤鸣九皋,声闻于天,神之听之,之死靡它。”

而黄少天也不知从哪寻来,以箫而和,其鸣悠然,如诉情衷,一曲毕,四下皆贺,赢罢彩头,两人将所得钱财散于艺人,退隐而去。

所行不远便是影戏,架一白幕,幕后放着三大口木箱,满满当当的刀雕彩绘,鼓乐立于旁,等到夜时才开演,而影戏再前行数十步,又见小儿相扑,正到了这部分,引得看众滑稽逗笑。往年节庆,宫中教坊也常能得见,并没有多做停留,再行前去。

恰是路过一个高阁,被围的水泄不通,黄少天好奇,拉着喻文州往里挤,才从人群中挤出条缝,高阁上一人凤冠霞帔坐于中间,高阁下木制擂台一座,问清旁人,说这家老爷是老行当的镖头,女儿貌美动京城,早年立下这规矩,须得比武夺冠者才可迎娶他女儿,这不,选了个大喜的日子摆出擂台,求的就是一个双喜临门。

黄少天兴致高昂,说要看看动京城的美貌究竟是如何,凑人耳边轻声说道:“常闻王后执掌凤印,统帅六宫,可比我蓝雨军的威风,可皇上你三宫六院空的能遛鸟,我也少了些趣味。”

明显是等人说些“天下江山为你一人”等诸如此类浓情蜜意的话,黄少天堪堪等着,等来人不紧不慢的一句:“你若是无聊,不如我把这姑娘娶回去,给你威风威风。”

这晌时辰还早,说是要卯时才正式比武,黄少天憋着口气,从人群中又挤了出去,喻文州随后跟上。

 

冬日便是天黑早些,也正赶人群热闹的时辰,两人游至琅桥,桥下有金鱼池,池边垂柳满覆,虽不见新枝,却是花灯千树,池内有鱼百许头,深赤曰金,雪质曰银,池面藻荇交横,举灯竟宵,黄少天从旁买来两盏,求了些许纸笔,“卖灯人说这写在荷灯上的愿望皆能实现,我们今日不管什么天下,就写鄙薄的心思吧。”说罢拿起自己的那盏,借着树上花灯影,写下“年年岁岁,岁岁平安,生生世世,世世不离”。

写完拿给喻文州看,又笑起来,说这几个字庸俗的紧,可他就是个俗人,俗人俗愿,这老天爷看上这盏灯也不好意思不实现了。

先把自己的灯放了,黄少天再探头过去,“写什么呢,这么久?是不是要和我千秋万年?”夺了喻文州手里的纸条,展开只见四个大字“国泰民安”。

好个喻文州,故意激他,倒是差点忘了这人晨起说要报仇的事了,装作无事地点头应好,说:“国之大幸,民之大幸。”再也不多话,只趁着人放灯时偏头细看,喻文州好似也没对他的话产生什么反应,看来金鱼池一战,不分伯仲。

正是想着如何翻回点便宜,突有一人对月吟诗,皆是感怀,后掩面泣涕就欲眺下这金鱼池,黄少天眼疾手快把人带回来,才免了这块美景受害,“你一个男子,上有国下有家,自当怀拳拳抱负,因何至此啊?”

那书生一听,羞愧难当,却又是惆怅为难,说是自幼与一姑娘交好,谁想那姑娘的父亲却要比武招亲,姑娘刚烈也难违父命,他一介书生,手提笔能为千钧之重,论拳脚却是绵弱不能行,黄少天问可是今日东街高阁比武招亲的姑娘,得到应答后让书生在这好生等着,他们去去就回。

“看来这姑娘果真是貌美,都两个时辰了竟还没选出佳婿,什么人都敢上去比试两下。”台侧还有几人排着,从衣着配饰看有普通农户,也有富商公子,倒是没见什么名门子弟,黄少天脖子伸的老长,俨然一副看热闹的情态。

喻文州问道:“你答应了那个书生,难不成想自己上去打一场,这天上地下四海之内,能打过你的人屈指可数。”

黄少天舔嘴笑笑,眼珠子一转正经说道:“我已有家室,不能另娶了。”紧靠上喻文州身侧:“你不是说要娶回来给我热闹热闹,一言九鼎,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呀。”早就计划在胸,不等人反应便以掌抚其背,内力一推,直接把人推上了擂台。

喻文州无奈地回头冲人群中的黄少天笑了一下,双手合礼,“讨教了。”

台下一阵喝彩,喻文州身形若游龙,三两下胜负已分,再挑战者也不出五招只得拜服,不过一刻钟,再无人上台,那老镖头看喻文州风姿翩然,也是满意,当下宣布:“若再无上台者,小女便嫁这位公子。”

“慢!”一人全身黑衣,翻跟斗上台,喻文州与之对垒,片刻间已出数招不分胜负。

“皇上,您快别打了。”趁着出招换位,黑衣人轻声说道,焦急万分。

喻文州侧身而过,“你得让我输得体面些。”

黑衣人再纠缠而上,“您都打了醋坛子了,就别难为小的了,将军和王相都看着呢。”台下黄少天抱臂站着,嘀嘀咕咕不知和王杰希说了什么,又瞥了喻文州一眼,颇有不满。

“好。”喻文州收了手,接了毫无震慑力的一掌,翻身下台,隐于人群,还能听见台上老镖头拉着那个小伙子不让走,说打了擂台必须娶小女为妻。

王杰希自是明白喻文州不会再听那些老臣所言,去填充后宫,只是样子还要做足,“那孩子家中已有妻室,也是鹣鲽情深,你若真看上那貌美东京城的姑娘……”

“去去去你们老王家都惦记着这点事,净学了老相爷了。”黄少天打断人的话,喻文州但笑不言,黄少天又有些后悔,就该让王杰希治治这人,挑着眉毛揶揄道:“我看你刚刚站在台上无人对垒,也是得意的很啊。”

喻文州似是思虑,缓缓开口:“奈何家中那位心眼小,又好醋善妒,我是万万不敢另娶。”

一时嘴角磕绊不停,惹得旁人低头忍笑,后遣人去金鱼池寻了书生,再写一书信送与老镖头,王杰希叫人俯耳过来,说成儿女之美,是皇上的意思。

花盛簇面,绾同心结。

 

再行至西市,夜已深,各行当收整零碎,百姓归家,子时钟鸣,爆竹山呼。

“幼时听老人言,新年第一眼看到什么,就印了一年的福气。”喻文州说道,也不知他幼时哪来的老人言,就当他胡言,黄少天也是欢喜,这新年第一眼,除了这满目山河,灯火辉煌,再见便是彼此了。

喻文州不知从哪掏出个红纸包,想来是一早准备好的,“寻常百姓家守岁,都会给小辈们包点压岁钱,你我无长无少,只能我来准备点了。”

黄少天说:“还算你用心。”打开红纸包,只见里面孤零零躺着几个铜板,气都被气笑了,“你今日可算是大仇得报。”

说罢掂着那几个铜板,沿街寻了处赌坊,这新年伊始按例赌坊可连开三日,仅为纵兴,黄少天把那几个铜板拍上案,在人烟缭绕、牌吊博爻嘈杂声中喊了一声:“可有人跟我小赌一番呀。”

众人好奇,围桌而立,喻文州就站在人身旁,想看他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黄少天环顾了一圈人,昂着头说道:“就赌我大夏,江山大好,千秋万代。”

“好!”一时铜板满桌。

直至永安六年尘覆满座,那一桌,也并未有人赌输半子。

 

车轮滚滚,压着寂静的宫门而过,一路红绸花灯,亦是新年气象。

马车停至安顺门,黄少天叫了停,飞身而上门楹,取下彩灯一盏,“这个彩灯倒是有些不同。”

当然不同,双龙纹饰,喻文州也下了车,紧握住黄少天持灯的手,吩咐侍众不要跟着,“自是镇国大将军最喜欢的。”

两人踏雪而归,砖红雪白不知路长,红墙深处的暖阁中,有人临走前温了一壶桃汤。

 

岁岁犹历历,东华满长安。

古月照新暖,风起白衣冠。

 



2019-11-16 评论-3 热度-255 喻黄苍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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