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糕一  

【肖戴】兰因

*涉及喻黄

我在世间游荡了许多年,久到我忘了哭忘了笑,那些从内心滋长出的点滴情感被困缚在那个冬夜。月明皎洁,映着地面经久不化的雪,莹莹闪出点点星光,枯枝横斜,影子平添在我脚下,为他融入白色中绽出的红梅点缀,他的气息逐渐微弱,干冷的空气中身体的温度下降的如此明显,他只是闭着眼,就如平日浅睡时那样,从眼角到唇边都勾勒的温柔,他对我说,不要哭,于是我真的没有哭。

我知道我活不久了,就在今日我仍旧游荡的时候,碰到了黄少天,他是一个真正的剑客,负剑过群峰万水,上斩妖魔,下除恶盗,不论是神话话本还是江湖演绎,都会有他的折子戏,在茶楼里咿咿呀呀唱几句人尽皆知。

见到他的时候,他先是大吃一惊按住鸣动的冰雨剑,眼珠子飞快的左右打量完确认无人后,扯着袖子把我拽近一旁的破庙。

换作以前的我,一定会摆着臭脸,十分嫌弃的打开黄少天拉扯的手,然后在那人面前撒娇打滚,逼的他哄我,后来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他般包容我的任性,也不是所有人都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但我不是人。

黄少天很有作为一个知名人士该有的自觉,比如他是世人眼中除魔卫道的正义剑客,而我是一只凝山林之气而生的魑魅,所以我们这般友好相处而不是刀剑相见是不能被人看见的,黄少天能对我有此般态度,一取决于把他收服妥帖的名士喻文州,二是看在与他同行那人的面子上,三是我既没有刀也没有剑,对我这么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下手,传出去总归不好。

破庙里的神像没有人参拜,已经没有神灵寄宿在这里,五彩的神像现下黯淡无光,惹满尘土。我以前见过黄少天一次,他跟着喻文州话很多,边说边比划,光是下午吃什么就从湘菜到豫菜说了个不重样,但他现在好像失去了那个技能,几次张嘴又把话头咽下,我看着他把东倒西歪的神像摆正,从包袱里掏出几个干馒头摆在供案上,用他那把绝世好剑割了些草铺平,跪在这个破庙里虔诚的拜了拜。

“你要不也来试试?”他扭头看着我,笑起来很阳光很好看,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跟我上次见他时不太一样。

我不会拜神,我是一只魑魅怎么会拜神,黄少天他不会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会让我试试,我记得他以前是不屑神灵的,他曾张扬的对着喻文州说,神灵高高在上哪懂得人间疾苦,他们平受百姓香火,其实一个人也顾不过来。

黄少天拜完后拿起刚才摆上供案干馒头啃起来,我惊愕的看着他的举动,他用一副更加惊愕的表情看着我看着他,然后呶呶嘴说:“他们又吃不到,我饿的肚子响了一路,就剩这点馒头了。”然后单手一撑坐在香案上,晃着脚时不时踢在香炉上。

他不该这么落魄的,换做以前。

我不清楚他发生了些什么,为什么喻文州不在他身边,为什么这些年我再也没从茶楼听到过他的故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就要死了,对于魑魅来说无所谓死亡,但我真正的活过,所以我不想用消失这个词,而想用同那人一样的死亡结束。

我与黄少天分开的时候,他说:“戴妍琦,你以前笑起来很好看,但你现在什么都不会了。”

对,自从那人在我的怀中渐渐冰凉,最后一点笑意凝固在他冷硬的脸上,我便什么也不会了。

我知道我现在哭了,样子一定很难看,即使我没有想哭,但那些不受控制的东西一直往下落,心里有个地方揪拧着,不算痛,但是很酸,很难受,那人曾说过悲伤是很难拿捏的情绪,不能从表面表现出来,只是感受到了才知道。

现在我感受到了,所以我就要死了。

我第一次见他,就在山林里,那时我刚刚凝结出来,凭借我还是游丝时的微薄记忆,给自己凝聚了一个尚显稚嫩的躯体,我挺满意的,女孩子都喜欢自己小一些,年轻一些,漂亮一些。

我没有见过别的人,不晓得自己算不算漂亮,他说我漂亮,我就安心的接受了这个评价,虽然他并看不到。

他是个剑客,盲眼剑客,其实他可能不是个剑客,因为他背上那把用粗布缠绕的古剑从未出鞘,那时我不懂人类的情感,懵懵懂懂被他捡到带在身边,我喜欢叫他睁眼瞎,不多久后知道那不是好词,开始乖巧的不再捉弄他。

他给了我名字,戴妍琦,他说明媚鲜妍,琦瑞美玉,很适合女孩子。

而我学会的第一种人类的感情,就是喜悦,他为我嵌在名字里的希冀。

我不喜欢叫他的名字,那样太疏远太刻板,我喜欢他叫我的名字,但他几乎没有叫过,他都叫我“小丫头。”

“小丫头,你怎么这么爱笑。”他说。

因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开心,这世上最不用掩饰的东西大概就是开心,廉价又难得。

“小丫头,你怎么这么爱哭。”他说。

因为我在学悲伤啊,我要学会人类所有的感情,真正的成为一个人,而且摔倒真的很疼,我想要他用温言软语哄我,想要他的手为我轻柔磕破的膝盖,甚至耍赖的趴在他背上,他就只能背着我抱着那把脏兮兮的剑。

我说他不是个真正的剑客,因为他赖以谋生的手艺不是斩妖除魔收取雇佣金,而是编东西,草帽草鞋草筐,骨结分明的手指灵活的把手中的草三绕五折,变成那些能去集市换钱的东西。他还会编蝴蝶蚂蚱,精巧的不得了,栩栩如生,但他只是平日编来给我玩,从来没有拿出去卖过。

“逗你这个丫头开心罢了,没有人买。”集市中吵吵闹闹,各路叫卖声不绝于耳,我跟他坐在一个墙角下,静静地等人光临我们这个人民艺术家的小摊,他睁着眼看向我,眼神抓不住光亮显得暗淡,但他的眉骨和鼻翼好看的不得了,在他的脸上搭配的十分完美。

我凑过去轻轻在他脸上略过,他挠了挠那个地方说:“别闹,怪痒的。”

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亲了他一口,小心地,胆怯地,谨慎地,欢欣鼓舞地,就如我也不知道他待我的不同,和那些只想给我些特别物件儿的心思。

虽然我是一只魑魅,但不得不说上天很照顾我们,每次在集市东西都能刚好卖完,之后他会给我买些甜糕,融在嘴里,甜丝丝的直到五脏六腑。

我们漫无目的的走过许多城镇,大多数时候还是走的山林小路,我几乎怀疑他的眼睛是好的,能准确的跨过泥坑躲过横倒的树干,每次都以最便捷的路线抓到捉迷藏的我,还好他有需要我的地方,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升起火堆,用破罐子煮些野菜和果子。

吃饱喝足后,我靠在他身上,他靠在老树上,我手指缴着他的发梢,缠绕着,听他用清淡的嗓音给我讲故事,直到睡着。

他说他是出来复仇的,但我看着不像,我们一路游乐为主,没有人的仇恨能这么悠散,他的眼睛藏不住情绪,在深邃的瞳孔里,只能看见正在冲他摆鬼脸的我。

那次醒来后,他不见了。

我在山谷里大喊他的名字,传回来的只有阵阵回声,我找了他好几天,有些可笑。

但我一直没有离开这个山谷,也终于在第四十五天等到他回来。

“我去报了仇,以后可以一直带着你。”他仍是着着那件旧长袍,背着脏兮兮的剑,看着我眉头微动,眼里无光,就好像他只是去山下卖了点东西又回来。

这叫失而复得,这种心情。

他真的去复仇,我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拿着那把剑封印了我远在冰窟的肉身,但我是一只魑魅,怎么会有肉身?

我们到了一个镇子,其实我觉得他的眼睛能治好,但他总不愿同我去医庐看看。

我第一次住到客栈,卖他手艺草编的东西攒了一笔可观的数目,在客栈老板的几番确认下,他淡淡地说:“一间房一张床,谢谢。”转而对我勾起最常见的好看的笑。

我们一直睡在一起的,我并不觉得有何处不妥,他也不觉得,他甚至极其喜欢把我带在身边,一步不离,我以为人与人之间都应这样相处。

这个镇子治安很不好,每天都能听到隔壁的住户在街上大骂偷了他家粮食的天杀的小偷,经常有饿急的小孩跑到包子铺偷包子,我碰上一个,他可怜巴巴的看着我面前的馄饨碗,口水流了三尺长,最后还是一狠心一咬牙,偷了包子,毕竟煮好的馄饨不大好拿。

“丫头。”他叫醒愣神的我,“流民很多,你帮不过来。”

他说的对,我们也没钱,四处漂泊,我根本没有能力去管别人的饥饱。

“官府不救济的吗?”我其实挺聪明的,不然我怎么会清楚他们的管理机构。

“因为这里的官是个恶棍。”他喝完最后一口馄饨汤擦擦嘴角跟我说,用着我最能理解的词汇,“天灾后粮食歉收,但他还增加了赋税。”

我眨眨眼表示不理解,大口的吸了一口汤,“上面没人管的吗?”

“奸臣蔽明,官官相护。”

我还是去找到了那个偷包子的孩子,得知其父母都死于恶官的酷刑,我把这个孩子带在身边,他也没有意见。

这个孩子腿脚不好,上次偷包子被人抓到后打残了,只能一瘸一拐的跟在后面,但他很听话,很懂事,如果他的父母没有死,如果有人教他的话,一定不会是偷东西的坏孩子。

我很幸运,一开始就碰到了,教会我爱,教会我喜悦的他。

我没能把那个孩子带出镇子。

我想给那个孩子看腿,碍于他腿脚问题不愿带着他多跑路,于是让他在阴凉的城门旁的大树下等着。

一辆马车飞驰而过,死死的把他卷入车轮下,那个恶官是故意的。

我们把他葬了,在他父母的黄土堆边。

我很爱哭,所以我又哭了,我不应该把他留在那,也许那个孩子就不会死。

“他朝着恶官的马车扔过石头,他会死,不因为你。”他说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就像这是他料到的结局。

“那你为什么不救他?”我第一次怪了他,冲他大吼,把他甩在后面自己跑回客栈。

我们和好的很快,因为这件事本就不是他的错,他给我买了新裙子,说我穿着真好看。

我学会了悲悯。

我才知道他并不是漫无目的带我到处游逛,他很有目的性的让我接触一些事去学会那些情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应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因为他很负责,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我们在一片湖泊边碰到了另一个剑客,一个叫黄少天的真正的剑客,在我们还距离百步的时候,他就像小狗看见骨头时兴奋的奔跑过来,他身后那人步子缓缓,眼角温柔。

“嘿肖时钦,总算让我找到你了,快快快帮我看看冰雨。”黄少天把手中的剑强塞进他手里后转而看向我,“诶哟哟你就是戴妍琦吧,好看真好看的小姑娘。”

我第一次被除了他之外的人夸,还是个有眼睛能看到我的人夸,心花怒放开心的不得了,搂着黄少天的肩膀打算拜个把子,被他揪着领子拎回去。

我看着他手中的剑,那是一把好剑,复杂的花纹刻在剑身,剑刃凝霜。

“我看这剑没什么问题,你会不会修啊。”我踮脚吃力的够到他耳边,他看不见,也许没碰到我之前也被这样骗过。

我见过他编蚂蚱,也见过他修木头凳子,甚至他曾用一块小石头磨出一个我来,那个石头在他手中把玩,问我:“丫头像不像你?”

“一点儿也不像,丑死了,我应该鼻梁再高一点,眼睛再大一点。”

“哦?”他把石头放在他看不见的眼前仔细打量,“我以为你是这样的。”

我不想看他失望,“其实我是这样的,太像了,女孩子嘛想更漂亮点。”并珍惜的把那块石头揣进口袋。

我没想到他真的会修剑,从指尖渗出鲜血,在剑身的花纹上凝出一股血气来,血气消失后那把剑霎时争鸣起来,像一口厚重的大钟罩住我的感官。

黄少天惊讶了一下,连忙收剑入鞘争鸣消失,“原来你不是人啊!”

“你才不是人!”我生气的踩了他一脚。

黄少天吱哇大叫一声,抱腿跳起来被身后一直温柔看着他的人扶住。

最终是四人同行,我一直追着黄少天跟他吵架,我说他剑术不精,他说你又没见识过怎么能乱说,他说我长得丑,明明一开始说我好看来着。

我气鼓鼓的跑去他那告状,他揉着我的头叫了一声“丫头。”我就蔫了下来,什么也不气了。

黄少天跟他旁边的人讨论今晚吃什么,也不能算讨论,一直是他在说,那个人在点头。

那时黄少天的眼里有星光,我的也是。

其实他不是个普通人吧,那俩人说话时我偷听过,“肖时钦啊,他有仙骨,不然怎么能把戴妍琦带在身边,你看她现在是一只魑魅,不是人了。”

我当然知道我不是人,只是被人说出来还是会不开心,我很努力的想成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没有记忆的魑魅。

但当我有记忆的时候,我开始觉得成为魑魅,是对我的救赎。

我自冰窟醒来,周遭被寒冷侵袭,睁眼的那刻我看到头顶一双紧盯我的眼睛,明亮而坚决,那是肖时钦放在这里的视觉,身体不断传来钝痛,他那把古老的脏兮兮的剑啊,在我身上刺出新旧叠加的咒印。

我吃力的坐起来,冰凌映出我此刻苍白的脸,我试着绷出点笑容,从怀里掏出那个石头对照了一下,真的像极了我。

其实我也没干什么,不过是上天捣了他的雷霆崖,我捅了天池,天水一泻而下淹了大片大片土地,他奉天命杀了我。

以前的我会觉得这些都没什么,我由那些无欲无求的天人舍弃的各种嗔恨化血做骨,背负的全都是他们的恶,黄少天不信神是对的,他们连自己都救不了,被我闹的天翻地覆,黄少天后来敬神也是对的,因为他们恶的极端,所以我们输了。

听说喻文州死了,他没我这么好命能成魑魅,因为他只有一个灵魂,唯一一个爱着黄少天的灵魂。而我爱着他的灵魂被从承载恶的肉体里分离出来,被他的剑牵引着,吸收山林纯净灵气,再凝为魑魅,忘得干干净净。

他的复仇就是留下让天人们恐惧不愿见到的恶的我的肉体,带着魑魅的我过着平淡的日子。

我为什么会回来?因为那些天人的自私。

他们不能让人知道他们的恶,他们是完美的,受万民供奉的,不惜把我的精神游丝强行拉回这个肉体,冰窟外真是吵闹,兵刃交接万马齐喑,天人打架居然是这种世俗动静。

我完全不能适应这个身体,久久不得动弹,外面的声音突然消失,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戴妍琦。”

我是一只魑魅,我遇到了一个人,他一手拿着剑,一手拉着我游山玩水,教我喜怒哀乐爱憎。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倒在雪地里,几乎流干体内的血,在茫茫白雪地里绽出盛放的红梅,我跌跌撞撞的把他揽在怀里,怀中的他眼中映出星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他失色的唇角勾出笑容,“丫头,你真好看。”

我本该学会悲伤的,但那时我的心里满满的是恨,却不清楚我在恨着什么。

魑魅无所谓生死,但我就要死了,时隔这么多年我想起他才明白,我抓不住恨的东西,但我眼泪出来的那一刻,我知道了为何我总学不会悲伤,因为那是他爱我的方式。

肖时钦啊,他是一个不合格的剑客,一个技艺精湛的手艺人,一个把我唯一纯真的灵魂凝聚成魑魅的爱着我的人。

END

2017-05-09 评论-6 热度-42 全职高手肖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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