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糕一  

【喻黄|惊蛰】成说

|*垫底选手还望大家多多担待。

 

我这里年年有人来,但很少有人年年来。

 

他就是一个。

我开门的时候很少,大多我都是在外行走,说好听点叫闯荡江湖,说不好听就是无事可做,人总不能太闲着,所以我得找点事情做,在这黄沙漫天的风口开一座小茶楼,绝非我闲来济世救民,单单是因为这种地方的茶更能卖到一个好价钱,而且平日不会有人打扰我。

有人说一个人太久了会连寂寞都忘掉,可我不寂寞,大多数人到我这里也绝非喝一口茶那么简单,至少要歇上一晚,我这里并不是个卖故事的,但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我见多了,也听惯了,我总记不清里面痴男怨女、反目成仇的戏码,还能记得他,可能是因为他说的太多,太详细,在我要忘记的时候,他就来了。

 

今天和往常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风沙小了些,可前日女客留在花下的幡胜还是飞了,那女客佩剑束发,眼神总是凌厉的,我想她不回来最好,她要是回来,我就关门。正是想着,扑面而来一阵干冷,丝毫感受不到春日的气息,我这小店总是灰扑扑的,都仰仗于这些人进来都大敞着门,逼得我吼一声才关。

“关门。”我清清嗓子大吼一声。

他抱歉的一笑,反手扣紧了门,其他人好像都不怎么在意,或是都知道我定会吼这一嗓子,窗户纸还在呼啦呼啦地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撕裂一道缝,像是有人把脸贴在上面往屋内拥着,他们说得对,我这里的确是写怪异话本的好去处。

 

“老板。”他坐在我面前的木台上,每次他都坐在这里,等他喝到第二盏茶时就会开口,声音不大,并不想让更多的人听到,但他的眼睛会时不时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询问的目光,我觉得好笑,他为什么觉得我在听,又凭什么认为我会给他回应。

事实是他是对的,我这人还总有点好奇心,尤其是对开头十分平淡且无趣的故事,一般开头轰轰烈烈都免不了平庸的结局,而波澜无惊的开头,中间总有些趣味可寻。

“我以前有个徒儿,同你这般年纪。”他呷了两口茶,默默开口,并没有看我,我站在他面前,能看到的只有他低下的头顶,里面夹杂了些许白发,可他还很年轻,最起码我看起来是的。

我又倒了壶新砌的茶给他,窗外的风更紧促了些,茶水在杯子里碰撞,“胡诌,你徒儿能有我这般大?”连他都未必有我年长,只不过我这人无甚牵挂,显得经历少些。

“哈哈哈。”他一笑,抬头看我,又不像是在看我,“我见到他时,他不过七八岁,正是顽皮好胜的年纪,他说我很厉害,便要拜我为师,那一年我刚刚入关……”

 

后来我把他们的故事写成话本记录了下来,并不是为了取悦来往之人,单单是怕自己忘记,原来有果真有这种人,占尽了花盛春红,也偏做了无情柳,只说意真情切,当时人在否?

 

他所说的入关,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入关,而是被卖到城里为奴,也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奴,而是最底层,以角斗供人娱乐的黒桑奴。

收黒桑奴的奴隶主们会给他们每人打造一个铁牌,上面烙着号码,套在脚踝上再封口,那便取不下来了,用来统计数量,几号卖掉了,几号死了,几号逃跑了,在名册上一勾一目了然,朱色的是卖掉的,黑墨的是死了的,画圈的是逃跑的,画圈的最终都会变成黑墨的,因为他们总能被找到,脚踝上的铁片注定了他们的人生,而没有人会同情他们,如果不能带来利益、乐趣,那便是连牛羊死物都不如,打一顿都嫌累了手,一般是直接从崖边或是河岸推下去。

喻文州被买回去是意料之外的事,黑桑奴中即使有人再弱不禁风,都会练一两点拳脚,为的就是活着,可喻文州这个人,穿着破布条被推进角斗场,文文弱弱的,只躲不出手,却也毫发无损,看台上的人觉得有趣,定金就直接扔进了场子里,场子边的铁栅栏吱呀吱呀地打开,掉下几块黑皮,有人咧嘴露着黄黑的牙齿,先捡起了地上的黄金,再拉着喻文州说:“好命啊,好命。”

 

黑桑奴能有什么好命,喻文州只不过从一个人手里换到另一个人手里。

他也确实好命,不过被买回去的第二天,就被家里的小少爷看中,说他有绝世武功,缠着要拜人为师,这事老爷自然不知道,既然能有黑桑奴的存在,必然是阶级森严,拜他为师,即便老爷子再宠他这个独子,也不会任由他胡闹下去。

那是个闷热的暑日,黄少天从学堂偷溜回来却又不敢进家门,就爬墙从后院溜进去,三两下爬上树躺在树杈上纳凉,小小的身子还算轻盈,撑的细嫩的枝条多耐了会儿,只是还是耐不住,人便掉了下来。

黄少天再是个调皮的主也吓得不轻,还不敢出声怕被人发现,只是闭了眼,皱着眉,一下子却也不疼,原是落到个人怀里,眉清目秀,破破烂烂,“可是无事?”那人开口问道,声音温润好听,好似能赶走这蒸气。

“无事无事。”黄少天不过六七岁,翻滚两下从人怀里掉出来,又拍拍屁股起身,龇牙笑着,“你就是父亲前些日子买回来的黑桑奴?”看着人的脚踝问道。

“正是。”喻文州并没有遮掩,从容答道。

黄少天不确信的打个转,又蹲下把铁牌翻来看看,“我听他们说你是个不会武的,我却是不信。”翻身倒立起来,看人高高在上,双手在地面打个转,短腿就招呼了上去,喻文州侧步轻轻松松便躲了过去,“藏着掖着算什么好汉。”黄少天放下双腿,昂着小脸盯着人。

 

“我确是不会。”喻文州答道,恭恭敬敬,听不出半点不妥。

黄少天一个字也不信,两手插了腰挡在人身前,“你若是不教我,就别想走了。”

“那便不走了。”喻文州就这样盘膝而坐,视线与人持平,眼中毫无光亮,直直映出人的轮廓,模糊着灰白的边缘。

“你不回去会被打的。”黄少天有些小声,像是要提醒这个人又怕被人发现,他莫名其妙地伸出只手,从人发间摩挲而过,贴着头皮的温度,“我们之间有怎样的区别?”

喻文州抬眼笑了笑,把黄少天那只手抓了下来,问道:“感觉如何?”

“像被火烧过的杂草,还有秕谷的残渣。”说着顺了顺自己的发梢,“不一样。”

“这就是区别。”喻文州起身继续说道,“我们从命之始便不同,命之终也会不同。”

“那不会。”黄少天立即反驳道,“虽然可能你的出身没办法改变,你的命运没办法改变,但是人都是要死的,那都是一样的。”

喻文州没再回答,他想走黄少天根本拦不住,那小小的身体,还带着傲气的眼神,只是一回头的功夫,他便是溜走了。

 

这故事我还没听出个七七八八,疑惑地问道:“这就是你徒弟啊,你还端着的不行,最后还不是收了人小孩。”我嗤了两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端着茶杯,我这上好的茶水热气都没了。

其实我想问的问题有很多,比如黑桑奴大多魁梧,他看起来却是清瘦的,比如黑桑奴都从蛮荒之地而来,可他保底也该识文断字,且读过几本诗书,他穿着洗得泛白的旧布麻裤,裤腿肥大沾了外面的黄沙,但是他不像一个黑桑奴。

 

可我没有问,我知道他一定会继续讲下去,就像我知道前日的女客不会回来。

“那时他倒是很乖觉。”他如此说道,我第一次见他笑,不是礼貌性的唇角弧度,而是掩在眼角。

 

黑桑奴不是什么都干的,惯常是用厮打来谋求主人的欢心,而喻文州这个人厮打不起来,他总是躲,把对面的人气的咬牙切齿,从干裂爆皮的嘴唇间流出黑红的血来,这种人总是自伤。再就是主人遇事难断,情结郁闷时便会找他们撒气,鞭子是常见的伎俩,还有沾了辣棘的钉子,锉钝的刀刃,倒勾的竹条,好在喻文州很少遭受这些,他样貌生的好,让人看着便不那么气了,他也从不吭声,不求饶,并不能让烦闷的人大快人心。

喻文州总是沉默的,只有两个人能让他多说几句,一个是和他一样的黑桑奴孩子,名叫卢瀚文,年纪过小,不知为什么被买回来,总有人为了点吃食对他拳打脚踢,喻文州本是不管的,但是某一天那孩子突然跑来给了他一口饼,喻文州没有接。

“哥哥你没吃饭吧,我看你一早被带出去了,我专门留给你的。”早已脱了稚气,这种环境下却还愿意相信别人,许是为了找一个可靠之人护着自己,但这点举动也足以让喻文州稍微动点恻隐之心。

黄少天总是趴在墙头看着,看着喻文州在那方寸之地如何的过了一天又一天,也看到了喻文州拿着木条在地面写写画画,看到了夜深无人时,带着那个小孩扎马步,挥拳脚。他确信他所料不错,喻文州只是深藏不露。

 

故事里没有讲到黄少天拜师的具体过程,可能并没有拜师,他在又一日爬墙的过程中不甚跌落,这次摔了个结实,他本以为是喻文州不知道他在偷学,后来才知道喻文州只是想让他长个教训。

故事的后来他每晚都跟着卢瀚文后面,喻文州也没有单独提点他,卢瀚文从基础开始,他便跟着从基础再来一遍,也总是笑嘻嘻的,总之喻文州一看他就笑,再甜甜的叫声:“师父。”喻文州从未回答过。

黄少天常常偷些点心带给卢瀚文,卢瀚文小嘴还算甜,笑起来有个梨涡,跟在人屁股后面“哥哥,哥哥”叫个不停,黄少天总是打断,严肃的说道:“我师父是你哥哥,我便不能是你哥哥。”

“可大哥哥才不是你师父,你叫一声他有答应吗?”卢瀚文脸上沾满了萝怡的碎屑,伸出手拍进掌心再一下倒进口中。

“我说他是我师父,他就是我师父。”黄少天才不管小鬼的胡话,这世上不愿意低一辈做人徒弟的大有人在,还没听过有人不愿意做师父的。

 

喻文州自始至终都没有应过。

 

我觉得他这个人有点意思,开始还说他徒弟同我般大,现在就不认了,“天儿晚了。”窗外已经没有光亮透进来,这里蜡烛很是难得,如若无事我都不会点,所以每当日落后,我这便是漆黑一片,大多来的客人都明白我这的规矩,便早早收拾好歇息去了,大多人还要赶第二日早走,但他好像不急,我难得的从柜台底抽出半截白蜡,打了火折子点起,悠悠火光,周围寂静无声,他说:“他其实从未在心底认过我。”

他是在乎那个小徒弟的,另一个能让他开口的怕就是黄少天了,十几年前黑桑奴能过着怎样的日子怕是没人比我更清楚,但他的故事里那些惨无人道的经历,我连只言片语也抓不住,他只是没办法改变这个身份,所以他出现在了故事里,但他并不被这个身份束缚。

 

可是有人囚禁于此。

 

黄少天躲着喻文州是在他十三岁,那时兴修了梧院,是专为世家子弟开的学堂,黄少天自然也被拎了过去,以前随着黄少天的性子,跟个书童漫山遍野撒鹰子地跑,现下可是不同,守着规矩上下学堂,若敢扭捏几番,别说他爹知道了要打,怕是状能告到天王老子那。

好处也是有些的,不然终日守那条条框框,天王老子管教黄少天这小儿也是不怕的,挣它个鱼死网破。这世家的学堂虽然管的严些,顽的却也多些,赛马打球,射箭捕猎,攀山蹚水都得了正经名头,也就受着那几时辰的之乎者也了。

前几番还过得爽快,只是日子久了再新鲜的事物也没了味儿,便个个从府里带了新奇玩意儿供人赏玩,黄少天没什么好物什,想了个托词把喻文州拉了出来,这些年他武艺也精进了不少,少不得是喻文州的功劳,兴致高昂的给人介绍:“看,我师父,武艺高强,深藏不露。”

黄少天还没来得及期待什么,那群人神情玩味,喻文州也不曾正眼看人。

“你师父是个黑桑奴?黑桑奴是你师父?”有人指着喻文州叫道,窃窃笑笑,黄少天气不打一处来,挥着拳头就过去,毫无章法可言,真是浪费了这几年的勤学苦练。

结局自然是不好的,黄少天跪在宽敞的庭院内被太阳暴晒着,仍旧愤懑,喻文州从他身过也没给一个温柔眼神,这人总是这样,这么多年也没捂热半分心头余温,黄少天的事总是与他不相干。

 

自那以后黄少天便再不缠着。

 

我见他有些失落,眼角和讲完那句话的尾音都有,人可能大多都不清楚自己真的想要什么,一直陪伴在侧便更加不会明白,直到人离开了才恍然醒悟,但他好像没有醒悟,几百亩的宅子分着前庭后院,分着明堂暗道,隔着层层身份,一晃数载,他们真的再也没有相见。

“我有点后悔。”他的脸掩在昏黄的烛火下,我能看到他眉头深锁。

想必我也好不到哪去,我终于知道那个女客为什么要走,我午后得空把她的幡胜捡了回来。

“你好像认为我应该后悔。”他抬眼看我,烛火在我俩之间一跳一跳的,我能感觉到我的额间也有地方随着烛火跳动,越来越快地鼓动。

他伸展双臂抻了抻,我想他的脚下已经把我的地面蹭出了一个深坑,因为他的双腿在不断地晃动,他的脚踝上并没有黑桑奴的铁牌。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他的面孔,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你看起来确实同我般大,黄少天。”

我感觉身上奇痒难忍,有铁片碎裂的响声,砸在沙土堆里,风一吹,从此我便是我了。

 

他想从我这得知故事的后半段,他年年来,我年年不开口,但这次我妥协了。

 

自涉州成为涉州城那年也不过是去了二十年,自涉州城再为涉州时仅仅过了三年,那二十年中共有一十二千涉州百姓拷上枷锁,卖入关中,被称为黑桑奴。现在不过去十存二,散落在土地的各个角落,那段历史便也被尘封了。

涉州仍旧岌岌可危,在旷野上飘摇欲坠,但所有人都心存感激。

喻文州离开那年,黄少天十九岁。

我们从地下挖的狭小洞穴逃走,一夜之间,再没有黑桑奴,那夜,风平浪静。

黎明仍旧眷顾着所有的土地,包括关中,也包括涉州。

方方正正的房屋,纵横规整的道路,城门上的金钟被巨石砸向,城外黑压压一片百姓揭竿而起,鸡鸣狗吠阡陌相闻。

但我们败了,我们早就料到这个结局。我们破开了城门,却还是抵不过他们的铁骑,我们只想让涉州做回涉州,哪怕只剩一个新生,哪怕是座空城。

我们得到了谈判的机会,喻文州一个人去的。

谁也不知道那场私密的谈判内容,我们残兵败将被放回了涉州,而他再也没有回来。

 

面前的人没什么动静,我讲的这些他也大致能想到,“我还见过他一次。”我还是开了口,“就在你这个位置,他并不认识我。”

喻文州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之所以能记得清,源于我对他的敬意,当然敬意和故事无关。

“他说他发现了最明的月,最亮的星和最爱的人,原来都不在故土。”

“可还有什么?”黄少天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有个徒儿,幼时顽皮,少时便多了些沉稳。”

“每次他唤我,我都在心里应了。”

“他的小心思我自然明白,他却不明白。”

“他在世家中护我这些年,由是感激。”

“我这封信没得好去处,便留你这吧。”

 

我开茶楼这些个年头,终于把褶皱的信封交到了黄少天手里,信里的内容我不得而知,黄少天肥大的裤子像两只蝴蝶在裤脚飞着,大笑而去。

 

一个人久了确实是寂寞的,我收拾行囊亦准备离开,整个茶楼大敞着门,门槛下黄土半埋着把锈红的锁,钥匙在什么地方,我已经不记得了,我把幡胜叠整齐贴心放着,她不会来了,该我寻她去了。


2019-03-30 评论-7 热度-117 喻黄别有天地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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