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糕一  

【喻黄 长沙】流不尽江水

雨后的小巷一片静谧,两侧的砖木楼狭长而古朴,夹着纵横的被濡湿而难得光亮些的麻石路面,带着留有水泽的沟壑和细小的粗糙颗粒,偶尔有孩童踩着水从身后的巷子跑过,啷啷作响,而大人的皮鞋底和布鞋是踩不出什么清脆的声音的。

透过支开的窗户,还隐约能听见屋里闹场合的碎语,接着飘出一缕缕炸辣的香。

而楼下有人正架着油锅咧,翻着滚烫的油,油不多,盖住锅底从边缘一圈冒出白烟,“滋啦——”一声,按扁的糯米球贴在锅底,周围的油冒出星星点点的小泡,疯狂般地冲破渐渐泛黄的面儿,老板手中可不清闲,这边捏着白软的糯米粉,搓圆打成饼状,再把锅里一面金黄的米饼翻面,注意火候的同时把白糖、红糖、蜂蜜一齐勾兑成糖汁,眼看着那些小东西都涨起来,糖汁倾倒进油锅里,顺着一个方向把油和糖汁搅拌均匀了,油亮油亮地着了色,看着就惹人想吃上几口。

黑面白底的布鞋停住了脚步,“拿三个咧。”老板搓搓手应了声,用废报纸垫着递过来,糖油从纸下渗出,透得黑色的字更加清晰,“注意点烫。”对面那双手接过被油糊满的报纸,“劳慰(多谢)你喃!”

老板连忙抬头,那沧桑老态的脸上有一丝为难,从怀里取出方蓝帕,悉数抖落在面前,“劳共只有咯点嘎子了(一共只有这点钱了)。”难色愈重,问能不能下个月一起。

黄少天摆摆手,示意人把钱揣好,从口袋里摸出包烟,包装是拆开的,拿在手里抖了抖还留一半多,扔在人手边,把胳膊支在人摊儿上,使劲吹了几口才消灭一个,“火过了,都爆皮儿咧。”老板脸色有点难堪,不知道摆出什么神情才好,还沾着油和糯米粉的粗糙手指捏起那半盒烟就要递回来,被黄少天挡住,“是两码事,分开算咯。”让人把烟装好,又随口问上一句,“你家那伢子冇帮你来?”

老板木了神,缓慢地把烟盒装进胸前的口袋,“死咯。”

“什么?”黄少天一惊。“你港撒!”

“伢子跟着堂客帮老倌(小儿子跟着老婆给人帮工),被药闹死咯。”神情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木的,又塞了鼻,湿了鼻翼两侧。

黄少天嗯了一声算是给了回应,任谁都清楚伢子不能是偷吃闹药死的,只是警察管不到有些人的头上,这小市民没个办法,看着手里还剩的两个糖油粑粑没了胃口,团着报纸裹严实,油渍斑驳地看了会儿,扔到了老板身后的墙根儿底下,旁边饿极了的孩子扑过来把报纸撕的破碎,两三口吃的干净。

“最近不太平。”黄少天看着那捡着吃还害怕地跑走的小孩,又想起什么似的放软了声音,“我记得你家还有个大妹儿,可许人家咯?”

老板登时被吓了个激灵,慌张地说:“没,还没,还小咧。”

“不小咯,都十六咯,现在家里有妹陀的都往外送,你怎么还舍不得咧。”说着黄少天就盘算起了彩礼,一样一样数给老板听。

“黄少,妹陀她……她……”

“行咯。”黄少天笑着看人,舌尖在下牙舔了圈残留的甜味,又捡了几个被人煎爆的糖油粑粑包起来,“得个机会把人送出去吧,别指望留着了。”

“唉,不是……是。”老板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是连连点头。

 

“黄少!黄少!”只见一个小个子的人朝这边跑来,一路上叫个不停,肥大的衣服和裤子随着向后的风紧贴在前面,还戴着个破了的帽子,卸下来拿在手上扇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学……学……学校。”

“学校怎么了?”黄少天问了句,但见人也提不上气回答,敛了眉头便说,“带路。” 

远远就能听见乱哄哄的声音,门口熙熙攘攘,一群人推搡不停,黄少天刚刚赶到,拉扯女学生的人看到撤了力气,几个男学生立刻把女孩围在身后,挺正了胸膛,刚才的人堆里上前一个,略微比他人都修整些,五官端正也看不出慌乱,侧了身子趴在黄少天耳边几句说清,那女孩家里出了事,本是来找人,可那帮学生一看他们就不放女学生走。

“弄乱坨咯,讲不清白撒。”下面的人急躁躁地,几双鞋蹭着地面,“轩哥你看我撒。”

黄少天并没有多理会,也明白他们的风评,哪是正经人家有勾连的,只是刚跨出一步,那几个学生里猛然挡出一个,伸开双臂把女孩揽在身后,清瘦秀骨,却是下巴高昂,显出活生生地傲气,眼里竟是尖锐,响着嗓子喊道:“正少年有志拏云。今日寇来侵,丧良辱国,不度朝夕,人命危浅;当举旗而为志士,头颅悬顶,洒血疆土,而非央央乌合,尔犬四起;正乾坤朗朗,可看看豪强匪类,蛇鼠之辈,如何来欺压手无寸铁的学生!”说罢脖颈上的青筋都爆起,胸口起伏,牙关紧咬地脸颊有些凹陷,本偏白的皮肤涨得通红。

“欺负学生?”黄少天只挑了个听懂的字眼问了回去,但也懒得争口舌,直接挥手拿人,眼看着又要乱作一团,也不知从哪来了个老师,给女孩说家里真有事情,叫她回去,在中间分开两拨人,哄了学生进校门,又不耐烦地躬身抬抬手,劳黄少天他们快走,有人喊了警察。

“读书的也呷住(欺负)人喃。”也不知谁嘟囔了一声。

“一看就是水老倌样(小流氓),学生们看不起咧!”郑轩回了一句,底下人嗡嗡地也再听不清一整句,说本就是干这些的,就该是这个样子,平日都听黄少的话,从没在西边欺负人,今天也是传个信,怎么就闹成这样,辩也不清白。

“哎黄少,前来那学生叽里咕噜讲撒咯?”

“我怎么清楚。”没点好气了,听不懂归听不懂,但绝不可能是好话,只是那高高昂起的头,天鹅一样的,是天上、是地上、是撞了那么一下的,不知名的骄傲。

 

黄少天的名字喻文州早有耳闻,在这一带颇有匪名,但凡家底殷实点的都被做过“买卖”,这街头巷尾的生意没有哪家没被“关照”,对这些人喻文州算不上恨之入骨,只是与他无干,但是闹到学校来就不是无干了,做学问的地方,哪能让这些人沾了晦气,斗字不识,荤膻鱼肉,心里没有家国,自以为横行逍遥即是快活,为霸一方窥不见天下大道,何有道义留存,当真骂得痛快。

事也过了两天,听说女孩嗲嗲(爷爷)栽了跟头,爷老子(父亲)又不在身旁,那帮人正巧遇上,可这地头龙蛇上来就要拉人走,任谁也不能信,“说人也是来办好事的。”徐景熙抱着书,胳膊肘捅了喻文州一下,“你骂那么凶,不怕报复啊?”

喻文州作势缩了下肚子,后挺立地阔步前行,语速极快,“蝇营狗苟,再来我还骂。”

徐景熙追上人,紧促地问道,“还没见你发过那么大脾气,那一段话说的跟讲大作业似的。”

“哈哈哈。”被大作业逗笑,喻文州拍两下人肩膀,“这下我可不用再教你怎么写大作业了吧。”

“我也不跟你闹,先回家吃饭了。”校门口取了自行车,几本书往前面的篮子里一扔,手已经把好了车头,左脚蹬着地又问了一句,“要不去我家吃茶饭,你又不回家,一个人也冷清。”

喻文州摆摆手示意不去,“我还要在宿舍赶功课呢。”

自行车上的人扁着嘴点点头,学了句大课老师的语气叹了声,“文州啊。”趁着那人还没打过来,蹬了几脚溜出十几米远。

看着人影转个弯不见,喻文州抖抖长衫,他刚才说了个谎,今天是打算回家的,想离家不远的火宫殿牌坊下那老字号的臭豆腐了,学校食堂里那家老板不知是不是北平来的,做出来的分明是猫鱼(腐乳)嘛。

这臭豆腐黑如墨、香如醇、嫩如酥、软如绒,一口咬下汁浓味足、外焦内嫩,是酸酸辣辣滋味醇厚。喻文州吃了两个,剩下的用纸盒端着,这夜里的火宫殿可是热闹,小商小贩,杂居其中,人就更是杂闹了,喻文州正从人群中往出走,突地一声枪响,瞬间炸起一片惊声,他半蹲着身子,单手护着头,又一声枪响,听不出从哪传来,但是离着不远,人群慌忙地大喊跑动,喻文州也立刻起了身,被人群挟着步履匆匆。

再一声枪响更近了,喻文州整个身子都惊地一哆嗦,双手激的冰凉,“这边。”身后突然有人低声叫他,扯了衣袖从侧边挤出去,那盒臭豆腐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挤掉了,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

“西侧门那边抓特务嘞,十几个人拿着枪。”黄少天给人指了指方向,“别看了,快走。”

“我不跟你走。”喻文州转身就往人群里冲,又哪来的力气,被黄少天一下就捞了回来。

“你找死啊!”高了声音,“下午不是说见我还要骂撒,跑了怎么骂。”拖着人就走。

喻文州长衫被揪出一团皱,踉跄的被人牵着,冲人喊道:“我骂你,你听懂几句?”

“一句也没听懂。”黄少天只管往前走,身后的人群越来越远,“我要是能听懂,早收拾你了。”几声枪响也显得有了些距离,“你们学生就学的文文叨叨,碰到个枪都挪不动步,骂我有什么用,骂我这世道就能好咯?”

“那也比你们鱼肉乡民强多了。”喻文州立刻顶了回去,只是拉扯的手突然松开,他整个人被惯性向前扔去,大跌了两步才站住,呼吸不均地扯平衣服,“还打了我的臭豆腐。”

可是把黄少天气笑了,“臭豆腐还比命重要?”

“都重要。”喻文州又换了神,趾高气昂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下午说要骂你?”

黄少天蹭蹭鼻头,看那人还是定定地等着,干脆对上去答道:“跟着你撒,跟着等你骂咯。” 喻文州不善于和人开玩笑,更是听不得玩笑,转身便要走,谁知那人又如出一辙地把他扯了回去,“那些人就是从坡子街追出来咧,你不能回去。”

“那我去学校。”“不能去!”“为什么?”“不能去就是不能去。”喻文州还没来得及骂人就被突然窜出来的几个人架着走,完全挣脱不得,“你们这样是绑架,是犯法。”

“好祖宗快把嘴闭上,要不是黄少,我们才不管你死活,再把他们吵毛了,给你扔江里去。”郑轩打眼吓唬他,喻文州真就不说话了。

 

一晃半个月,喻文州被困在湘春路的天主教堂旁,临端午的时候黄少天才再露了面,给人端上碗臭豆腐,说是赔他。

喻文州问他是不是去学校抓了人,等人嗯了一声,也没追问,这几天也听进进出出的那些人闲谈几句,说抓了城西那边老徐的儿子,绑起来饿了两天两夜,从老地主手里扣下来几百斤粮食,得的钱全让郑轩送给了那个卖糖油粑粑的,说是伢子的埋葬费。

喻文州觉得他看不透了。

善则善,恶则恶。他自然也是知道良善之人被逼也走上那不归路,恶贯满盈之人也非没有可攻的软肋,但这都是小说里的,是演义里的,是摸不到的精神里的杜撰,而现在有这样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做着他不能接受的恶,又做着他做不到的善。

可要说作恶,喻文州也确没亲眼见过,不过听着街坊们或做客时闲话的故事,而在他面前的,黄少天,始终是他能看到的“好人”。

长沙要比其他地方都注重端午,黄少天说外面太平些了,带喻文州出去透透风,之后就送他回学校,还给他买了双新鞋,拉着人去踏百草,湿了鞋底,也软了他生生的抗拒。

龙王庙的新河巷对面有个老戏台,戏台边有棵老樟树,黄少天指着树说:“你看它从树根就分成两股,所以这树叫‘夫妻树’。”

“你怎么知道叫‘夫妻树’而不是‘兄弟树’?”喻文州只当黄少天胡扯。

“我承认你做学问是一流,但是这些小故事你就不能和我比了,还传说以前就有对情人在这夫妻树下定了婚约,但是两个人被湘江水隔开,一个在江东,一个在江西,为了迎娶姑娘,那人就把舟连横锁在江面上,才娶了姑娘回家。”

“这是你编的吧。”喻文州摸着树摇头不信。

“编的又怎样,但迟早有一天,我就这样。”黄少天伸展了双臂,连出一条路来,“娶个喜欢的姑娘。”

喻文州久久不说话,他想有哪家姑娘愿意嫁个地头蛇呢,黄少天能看穿他想法似的,有些急地说:“最起码跟着我饿不死。”

“可这不是爱情。”喻文州反驳道,这不是爱情,只是温饱,寻求一方庇佑,让自己能活下去。

爱情这个词语让黄少天觉得好笑,问他什么是爱情,喻文州想了很久也没给出答案。

突然高腔声起,打破了这一时的沉默,那戏台上不知何时站满了人,锣鼓伴唱,看是连台了几日,要到了最后几场。黄少天盯着出神,喻文州问他,“爱看?”

“不爱看。”想也没想就否认了,只是又作势捋了胡,端了神态,手持把偃月刀,挑起眉摆给人看,开始毫无章法地用嗓子喊道:“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声音完全被淹没在台上的锣鼓声中,只是黄少天的神情专注,也并不在乎唱的怎样。

黄少天的动作摆的并不怎么好看,非要形容的话,喻文州只能想出扭捏作态,但却觉得这人此刻吐出了一口豪气,凌云三千丈,和暗潮涌动的“英雄血”。


黄少天果真放了喻文州回去。

 

他抓了只雀儿,一时脱了手,便振翅飞走,飞过巷口的老樟树,飞过观星测象龙伏山上的天心阁,飞过琉璃碧瓦、丹漆圆柱的爱晚亭,最后带着啾啾鸣叫落在那绒面的绣品上成了画,那副绣品就在挂在堂屋“天地君亲师”的后墙上,屋内整洁干净没有人声。

他们的生活本不该有交集,便也该未被关联。

当喻文州再次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破烂裤子的人定成了柱子,怀中抱的番薯滚了一地,黄少天把人带进去后,趴门爬墙地围的水泄不通,支着大耳朵试图听见些什么,后面的人拥挤前面的人,是破了窗纸,又顶坏了门闩,一个叠一个地扑到在地。

“我要教你们识字。”

喻文州一句话弄得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么子(什么)?”

之后他真的日日过来,从学校到这并不近,每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就能听见“叮铃叮铃——”的铃声从前面的巷口拐过来,喻文州仍旧穿着那身青灰色的长衫,双手负背,读着“人不学,不知义”“泛爱众,而亲仁”,每天坐下面的人都不一样,被黄少天安排的轮流来听讲,闹哄哄地问这都是说什么,一句也听不懂,一个字也记不住。

喻文州就耐心地解释,说等他们真正懂了,就不用干这个了,又有几个不爱听的掏掏耳朵溜出了门,他想只要他坚持,只要一直讲下去,总会有改变。

报纸随时都能传来外面的消息,偶尔的几声枪响,偶尔又送进来一批伤员,日子还是如此平静的过。但总有一天会打破他一直包装、封起来的平静。

夜已经深了,长长的巷道中只能听见自己脚下这两个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卖夜宵的也不多,有从身边路过的热腾腾的饺饵,担在担子两头,一头是汤一头是碗,紧接着就是汤撒碗碎的声音,老板也不敢发声,见了这情况捡了担子赶紧跑了。

喻文州支住车回身只看见撒了一地的饺饵还冒着热气,混着碎了的瓷片,看不见人,但从巷口传来清晰的打斗声、大骂声,他觉得熟悉,是黄少天的人。

“你们干什么!”被扔倒的自行车轱辘还没停止转动,带动链条发出沉沉的声音,被那帮人拿着棍棒打的人瘫倒在地的,正是喻文州这学期的课业老师。

“喻文州?”带头的是郑轩,明显停了一下,“你别管。”点了两个人把喻文州架住。

他挣扎,他怒吼,他拳不能挥,腿不能踢,只能大骂,骂他们是疯狗,喊得嗓子哑了,撕扯的袖子破了,哭得看不清老师肿起的眼球,但他看到了郑轩撕开老师的长衫,里面缝着暗兜,拿出来的是长沙城的地图,标注的是日本人的文字。

拉喻文州的人手松了,他反而不挣扎、不大吼、不骂、不哭了,他瘫软在地上,发不出声地不断地问:“为什么?”

他还记得这学期刚开学的时候,那人站在讲台上,粉笔写下遒劲的字迹“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硬是立出了一个人的脊梁。

“您说您的家人都死在南京,您说您对日本人恨之入骨,您说书生不文弱,有志可救国。”喻文州一个字也不敢停,他不断地说,不断地问,他害怕只要一停下来就会听到答案,“您说我们有笔如刀,文字犹如战场……”

“文州啊。”老师三个字叫停,让喻文州再也说不出话来,“我还是怕死。”一声大过一声,仿佛要震裂这浓浓的夜色,“我怕死,我怕死啊。”边说边鼓着劲摇摇晃晃地站起,深深地对还扑在地上的喻文州鞠了一躬,苍凉地笑出了声,“我怕死啊。”便一头撞上了那冷硬的石墙,带着一道模糊的血迹,跪倒在地,头还死死地抵在墙面上。

喻文州再也没有路过那条巷子。听说第二天尸体被人发现,警察把他交到学校,偷偷埋了。

喻文州也没再去教他们识字,只是黄少天却常常来找他,带着臭豆腐来,学着写几个字。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家家门口都能闻到那味道芳香、滋味清甜的凉茶,日子渐渐长了,黄少天也是隔几天才会来一次。

从楼脚的老槐树枝跳上房顶,翻身就进了窗,屋内没人,凭着印象摸出了门,就听楼下的院子里喻文州声音清清朗朗,“……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他一个字也没听懂,就听人读得沉郁顿挫、慷慨激昂,趴在木栏上忍不住吼了一声,“好!”

楼下的人被这一吼吓住了声,回身仰头看他,眉间愠怒的皱起:“好什么?你听懂什么了?”

黄少天乐呵呵地跑下来,踩得木板吱吱作响,“我懂我懂,来日方长,不就是你和我咯。”

“猪头。”喻文州呲了一句,根本不管人自顾自地收拾书本往屋里走。

“学生怎么还骂人呢。”黄少天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戳人后背跟着,脑子里一转,“想起来了,你有前科。”

“怎么,还想听骂?”喻文州揣了明白装糊涂,“有事说事,没事快走。”

黄少天来回咽了几次话,才问出来,“听说你们放假了?”见后脑勺点了点,“那跟我去几天咯。”后脑勺顿了一下,就要左右摇,黄少天连忙上手在两侧箍住,“应咧。”

“不去。”喻文州啪地吹亮一个火折子去点那木牌旁的蜡烛,黄少天激灵一下退了半步又松了口气。

他想,怎么就忘了人都该有张嘴呢。

 

后来喻文州还是去了,黄少天欢欣鼓舞地迎他,却见人抱着一摞书,背着块木板子,放下才看清是块小黑板,说是上次时间太短,没教他们认几个字,现在时间长了,快把弟兄们叫进来上课,黄少天为难地脸皮都皱在一起,握着笔的手极不自在,写的字倒是端正,“少天”也不知练了多少遍,外面闹哄哄的不明情况的一群人刚说笑着跨进了门,还没落地又收了回去,麻雀散场一样瞬间跑没了影,被一颗钉子勉强撑住的小黑板也挑了时机咣当掉下来。

黄少天本以为这又惹了喻文州生气,谁知那人什么也没有管,走到门口站了许久,黄少天现在只能看到喻文州的背影,从光影中勾出细致的轮廓,长衫于立,浩然当风,这该是文人的骨骼,才能如此挺拔的生长,却又显得有些单薄,有声音从细尘中穿过,“人可铸,金可熔,丽泽绍高风。多材自昔夸熊封。学子努力,蔚为万夫雄。”穿过石墙,穿过九门,穿过妙高峰,穿过梓园巷,带着久闷的浊气随着湘水流去。

那歌声,是蔚蔚清风,还来一片干净土,山河浩荡;是铮铮侠气,送走满腔尘世愤,志气儿郎。

 

喻文州说学校很多同学都不去上课了,徐景熙被家里送去了国外,有些女同学去读了护校,有些男同学去了战场,他想去报社。

黄少天嗯了一声,说报社挺好的,你就应该拿笔杆。

“他们不让我去前线。”喻文州埋头说,不去前线有什么意义,“我其实什么也不知道,我没见过真正的战争,我说我有国恨,可我从未经历过,这太空洞了。”

“能在这个时代偷一个太平,已经很难得了。”黄少天抚着人的背说,他从见喻文州第一面起,这个学生趾高气昂地骄傲着,说着他听不懂的道理,激情勃勃,眼里有着这座城市,乃至整个民族现阶段都匮乏的希望。

“可我无能。”

“一个人谁又不无能呢。”黄少天站人面前,坚定地说:“再过几个月,我带着弟兄们去参军,等我干出一番事业,就带你做战地记者。”

那段日子,黄少天讲了很多很多,用最简单质朴的语言,教会了喻文州从书中读不到的东西。他们又去了龙王庙,老戏台上的戏早就唱完了,黄少天伸展了双手,连成一座桥说:“以后我就这样娶你。”

喻文州笑笑,“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长得好看,会做学问,喜欢你骂人都好听。”

 

新学期没多久学校就停了课,十月武汉失守人心惶惶,十一月日军攻入湖南北部,长沙城迎来疯狂的轰炸,随处可见流弹致死的人,背着包裹的乡民和空了的大院。

“临湘和岳阳也失守了,你要哪去?”黄少天抓住喻文州的衣领质问道。

“我要去前线看看。”

“你去看什么!你能看到什么!那遍地的死人你就软了腿肚子!”他咬牙切齿地语气极狠,“不许去,给我好好在家里坐着,坐不住就去报社坐着!”

“那你去哪?”喻文州还背着相机,他拉不住藏着步枪的黄少天。

“你没听见吗?已经打到新河了,最近城里少了很多人,多了很多车,我也看不见当兵的,我们去守着。”

“你能守住什么!”可是黄少天不听,一步不停地走,他让郑轩留下看着喻文州,哪也不许去。

 

但是新河足够平静,平静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黄少天骂了一句带着人连夜赶了回来。

 

火光冲天。

 

“南门外的医院起火了。”“天心阁起火了。”“到处都是火,都起火了。”

黄少天双腿似压了千斤砣,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一座城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天空被照的红如血,无数的烟柱从地面升上天空,惊慌的人群,哭喊声连成一片,“救人啊!”不知谁喊了一声,黄少天的腿才被断了拉扯的绳,冲了进去,火烧上了人身,大火球不分方向的乱滚,大哭的孩子找不到母亲,水缸里有煮熟的尸体,房屋在爆炸声中坍塌,摔倒的人被活活踩死,“去渡口,快去渡口。”人群中嘶喊着,撕心裂肺。

黄少天不清楚到底烧了几天火才停下来,整个天空都是灰的,除了乱飞的碎屑看不见任何东西,街边的人扒着那炙热的墙灰,哭喊着、叫着,在家里的废墟上不知疲倦地挖着,在不知名的街头没有依靠地哭着,他每呼吸一口气都干咳到不行,连着五脏六腑都在烧灼,快要烧焦的热辣,整个人都干透了,脸上手上烧掉了肉,没有血,生生地在那疼着。

他一步一步仍然走着,直到看见了喻文州,他才确认他还活着,他们还活着。

他靠着焦黑的墙坐倒下去,喻文州连忙过来想扶起他,黄少天只是搂住人的脖子,下巴垫在人肩膀上,他的眼睛已经要睁不开,只是看见那灰蒙蒙的上空飘着满天残灰,残灰中是火光,是一间房的火光,是被火裹成球的他的家人,是整座城的火光,是被火裹着的绝望。

“文州,好大的火。”浓烟呛过得嗓子说一个字就仿佛是砂纸磨刀,鼻息间什么也闻不到,“烧得好大,全烧没了,都没了。”他的大脑已经不能转动,眼睛完全合住,整个人都是烧的,只有贴着的脸能告诉他,他还抱着喻文州,从耳边传来那一声轻轻地、他从未听过的喻文州那样温柔地哼着:

  月亮粑粑,

  肚里坐个爹爹,

  爹爹出来买菜,

  肚里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绣花,

  绣杂糍粑,

  糍粑跌得井里,

  变杂嘎麻,

  嘎麻伸脚,

  变杂喜鹊,

  喜鹊上树,

  变杂斑鸠,

  斑鸠咕咕咕,

      ……

黄少天醒来的时候还没有唱完,“……和尚呷菱角,菱角溜溜尖,和尚望哒天,天上四杂字,和尚犯哒事,事又犯得恶,抓哒和尚剁脑壳。”

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眼睛还没睁开,不禁笑道:“你这怎么比别人的都长。”

“少天。”喻文州没有回答,只是叫着他的名字,不断地叫着,而后黄少天感觉唇上落下湿漉漉的一吻,是绵柔地,要软化了他仍旧干裂的身体。

政府指控黄少天纵火,是这场大火的始作俑者,在一片焦土上,从喻文州怀里生生抢走了还没能清醒的人,黄少天不知道喻文州怎么跟进来的,只是听他不断地重复,“少天,我一定救你出去。”

第二天黄少天又等来了一个人,是郑轩,他说喻文州去了报社,那些人听到喻文州的父亲就是十年前的副社喻老,毕恭毕敬的迎进去又毕恭毕敬地送出来,他本以为事情已经办妥,谁知喻文州木讷地摇了摇头,说没有希望了。

连夜他们就去找了火中救过的人,请求那些人作证,喻文州说现在举国上下,舆论哗然,只要有足够多的人请命,政府也不能乱找替罪羊,但是现在外面遍地焦土,政府纠集还有储粮的地主施粥,那几个都是他们抢过的人家,只要有人作证,就没有饭吃。只有妹陀一个人愿意,但喻文州说人微力薄,不足够啊。

他那么个骄傲的人,在施粥处直直地跪着,跪了整整一天,不断地说:“黄少天有冤,他火场救人,不是元凶,政府不查,奸害人命。”被警察打翻在地,再爬起来继续跪着。

他是跪给那些不肯做证的乡民,跪给那些背过身去喝粥的你救出来的人。

这也是报应吧,黄少天想,人命如蝼蚁,活着已经用尽了力气。

第三天下起了大雨,可是那夜大火的时候老天不肯下,连烧不灭的时候老天不肯下。天还未明,政府着急地处死黄少天,黄少天什么也不想,他觉得这辈子已经值了,只是寥落的看客中,还有那熟悉的背影弯着身子,做着最后的挣扎。

“喻文州!”他吼道:“你的后背是不能弯的,那是你们文人的脊梁,是顶天立地的!”他看到那人的身体颤动了一下,慢慢地挺立起来,挺立着,没有转过来,是坚毅的长衫和黑发。

他继续喊道:“我黄少天,背不仁不义之名,行光明磊落之事,何须求人!”那声音撕开这冷雨,一路带出团火来,直直地击到喻文州的耳朵里,从尾椎一路焦麻进头皮,倒悬灌入那混乱的脑中。

雨声开始清晰,渐渐淹过所有的声音,此刻天地间只剩这冷雨,他看到身后的黄少天在笑,是这冷雨中唯一的光。从此他不再仰脸看青天,不再低头看白水,只谨慎着双双的脚步,要一步一步踏在泥土上,深深地烙下脚印。

 

十一月十九日,中央宣传部和军委会政治部联合发表了《关于长沙大火经过真相之说明》,二十日将酆悌、徐昆、文重孚三人枪决,残局收整的如此快,干净利索、稳定民心,可有人还记得天心阁城楼下被悬挂着的久久不去的冤魂。

 

1949年5月18日,西安解放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

1949年6月2日,山东全省解放

1949年8月4日,长沙和平解放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

 

喻文州找到郑轩的时候,这个男人也已经大变了模样,开门的一瞬间喻文州敲门的手停在半空,开门的男人头发有长年打理的精干,但是眼角已经耷拉了下来,他是喜悦的却笑的有些僵硬,扯着脸颊两边黑黝的皮,身后有个女人也露出了头,腼腆地说请进。

“他那时(在狱)传出一封信,能写的字不多,我认得也不多。”郑轩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他想埋在江畔,望着坡子街,就能看到你。”

郑轩一家陪着喻文州去了,那只是一个土包,被黄土垒着,喻文州默不作声的在那立了一整个下午,什么也没有说,最后摸上那残破的石碑,从坑坑洼洼的凹刻中一笔一划的抚下。

郑轩看他从坟包上捧了把黄土,装进随身携带的精致的玻璃瓶中,简单地说了句感谢便走了,郑轩知道喻文州再也不回来。

横舟连渡,这里是青山忠骨,这里是江山大好,是还能听见的,身后那人扭捏作态地,却气吞万里地唱道:“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书后言: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单刀会》

*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少年中国说》梁启超

*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韵》秋瑾

*衡山西,岳麓东,第一师范峙其中。人可铸,金可熔,丽泽绍高风。多材自昔夸熊封。学子努力,蔚为万夫雄。——“湖南第一师范”校歌

*从此我不再仰脸看青天,不再低头看白水,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我要一步一步踏在泥土上,打上深深的脚印!——《匆匆》朱自清

*长沙小吃及风俗风景有参考《老长沙记忆》《长沙史话》《湖湘文化》,“文夕大火”有参考论文。

*选了这个我从未了解过的城市,写不出生活其中的烟火,如有明显错误,欢迎指错纠正,喻文州是慢慢成长的在象牙塔里的不成熟的学生,请不要讨厌他,我已经竭尽所能了,深感抱歉。

*感谢阿洛推荐《单刀会》,感谢时远给剧情的逻辑提出建议,感谢未来帮我修改长沙方言,感谢你读到这里。


2019-12-30 评论-32 热度-405 奇迹喻黄环游中国喻黄全职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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